饲养“家神”的日子还在继续。
隔了几天，李明月再次气呼呼的送上门来，手里捧着青花瓷碟子，碟子里的点心和上次一样，都是捏成兔子型的糯米团子，上面撒满桂花糖，香气扑鼻，入口即化。
饿了三天的李清风完全不跟她客气，夺过盘子，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嘤嘤嘤……人家也想吃。”蓝小蝶坐在他身边，眼巴巴的看着他手里的甜食，一边吸溜着着口水一边说，“吃完以后跟着我念，感谢大小姐赐我食物，点心很好吃，可以再来一盘吗？”
李清风冷冷看了她一眼，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正眼看她，但他很快就收回目光，沉默的咀嚼完最后一口点心，然后面无表情的对李明月说：“感谢大小姐赐我食物，点心很好吃，可以再来一盘吗？”
李明月原本已经做好了被他言语辱骂的准备，却不想居然听到这么一段话，这，这和大人们说得不一样啊！他们不是说这家伙一身傲骨，起码要折腾上半年才会对她服软吗？
“可以吗？我的大小姐。”蓝小蝶接着说。
“……可以吗？我的大小姐。”李清风愈加面无表情，声音阴冷的犹如地府吹来的黑风。
“可，可以。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李明月缩着肩膀后退一步，也不知道是被他忽然亲昵起来的态度吓到了，还是被他阴惨惨的语气给吓到了，连伸手要回碟子的勇气都没有，就转身跑掉了。
“哎，你这样是不行的。”蓝小蝶捧着下巴，在他身旁唉声叹气，“稍微认真点可以吗？你现在哪里像屈服的样子，摆明了一副白眼狼准备反咬一口的模样，谁敢放你出来啊！”
“……”李清风简直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面对她，良久才憋出一句，“你以为我是你吗！”
“榜样在此！”蓝小蝶双手在脸上一揉，揉出一个虚弱的笑脸，眼睛里充满对食物的渴望，和对压迫的屈服，笑容卑微如尘埃，眼底压抑着屈辱和绝望，对李清风说，“以后你就保持这样的表情吧，乖。”
“……你给我圆润的滚远。”李清风嘴角抽搐，“我没你那么没脸没皮！”
就算已经打定主意要伪装成臣服的样子，使李家人对他放松警惕，但李清风实在学不来蓝小蝶那一套，她实在是装孙子的一把好手，装得惟妙惟肖，仿佛天生是你孙子……但就在你刚刚以为自己是大爷的时候，她便要翻脸骑你头上。
“算了算了，我这属于天赋异禀，谅你也学不来。”蓝小蝶扯了扯自己的脸，把脸上那个可怕的表情扯散，“好在这次的对象不过是个小姑娘，你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应该能把她哄好。”
李清风终究是李家花大价钱买回来的“家神”，而李明月也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大小姐，他们对他的要求不会太高，只要他肯服软，乖乖屈服于李明月，听她的话，当她的朋友或者宠物，他们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而在蓝小蝶的唆使，和李清风的配合下，明月小姑娘很快就适应了现在的生活，适应了这个人型的宠物。
她会每天给他送好吃的，然后听他对自己感恩戴德。
……却不知道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李清风舔舔掌心的糖渣，眼神骤然冰冷，淡淡吐出两个字：“傻货。”
她会在过节的时候给他送新衣服，穿在身上十分保暖。
……穿着这些衣服，李清风的表情很古怪，或许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不再叫她傻货。
她偶尔会带他到院子里转转，拉着他的袖子，把他介绍给自己的表哥表妹，兴致勃勃的说：“这是我的朋友。”
……这个称呼让李清风变得沉默，回来之后，神思不守了好几天。
但第二天，她送饭来的时候，就气呼呼的对他说：“我们不是朋友了。”
李清风楞了一下，平静的看着她。
“昨天大家都笑话我，说我跟低贱的妖怪做朋友，平白辱没了身份！”李明月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只是一味的生气，一味的将怒气发泄在他身上，“爹妈也骂我，说我身为李家的独生女儿，跟你走得太近了！”
“我们不是朋友么？”李清风笑着看她，脸上戴着一张虚伪的面具，“你不是最喜欢跟我呆在一起么？”
“要不是我爹娘逼我，谁要天天来你这啊！”李清风越说越委屈，以至于有些不能说的话，也被她说了出来，“跟你玩一点意思都没有，你知道如意班最近出的新戏么？你知道天香楼新出的胭脂水粉吗？你知道云初散人新出的话本吗？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跟你在一起，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话，不是讨论天气，就是讨论吃的，真是好生无趣……”
李清风依旧笑着看她，真正的表情藏在面具之下。
若非她的父亲将他买来，若非他们将他关在这方寸之地，他又怎会耳目闭塞，与这个世界完全脱节。而仔细回想，这个女孩子虽然每天都按时来看他，但大多时候都是敷衍了事，即便跟他聊天，也多半是在说她自己的事情，今儿买了什么颜色的衣裳，明儿买了几根簪子，谁家的郎君才华出众，举止端方……
以至于他有时候会恍惚感觉，他的世界似乎只有她，又或者整个世界都在围绕她而转动。
现在想来，这或许就是李家的目的吧。
真是粗暴而又残忍的做法，不过却意外的有效呢……
李清风呆呆看着对方精致的面庞，略微有些走神，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又可怜又可悲……因为他似乎因为她的话而受伤了。
“别走神了。”在李清风最动摇的时刻，蓝小蝶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他有些空洞的眼睛瞥向右肩，一个呼吸的距离，那个蓝衣少女坐在那里……仿佛由始至终都不会离去。
“跟我念。”她平静的看着他，说，“其实我也觉得，我应该遵守‘家神’的本分，以后你有空来就来，没空来的话，就让别人送吃的喝的过来。”
“……其实我也觉得，我应该遵守‘家神’的本分，以后你有空来就来，没空来的话，就让别人送吃的喝的过来。”李清风几乎是木然的跟着她念道。
听了这话，李明月稍稍一愣，便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窗外阳光照入，她发髻上的桃花簪子栩栩如生，吐蕊含香，而她整个人犹如窗外的桃树般灼灼其华，明艳不可方物。
“你能这么想最好。”她笑眯眯的说，“那我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说完，李明月兴高采烈的离开，在她心里，无论是俊朗的表哥，岁数相近的表妹，抑或是新裁的衣裳和福记送来的首饰，都比李清风有吸引力。她身为官宦之女，李家唯一的女儿，拥有亲情，友情，华服，珠宝，最新的话本，最好的侍女，她拥有很多很多东西，却没想过，身后的那名“家神”所拥有的，仅仅只有她。
“这样就可以了。”蓝小蝶看着她的背影，淡淡道，“时间已经差不多了，她今年已经十三岁了，男女七岁不同席，李家人不会再让她继续跟你呆在一起了，不然的话，会影响她的名声……”
李清风没有说话，只是遥遥看着紧闭的门扉，看着李明月离去的方向。
“恭喜你，你自由了哦。”蓝小蝶歪着头，对他嘿嘿一笑，“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李家人很快就会放你出去自由走动，说不定还会找人来指导你法术哟！”
“是吗？”李清风有些闷闷不乐的，一只手按着胸口，有些自嘲的说，“我真是个废物，我明明知道李明月是做戏给我看的，可我还是被她搞得有些心烦。”
蓝小蝶冷眼看他片刻，淡淡道：“别傻了。”
李清风楞了一下，转过头来看她。
“人是群居动物。”蓝小蝶单手按着胸口，认真看他，“我们身体里流着一半人类的血，注定无法离群索居，寂寞会促使我们追求友情，亲情，爱情……这有什么奇怪的，要怪，就只能怪你的选择范围太小，只有一个李明月供你选择嘛！”
“等等！”李清风迅速抓住重点，“你说……我们？”
“是啊，我没告诉你吗？”蓝小蝶一脸无辜的看着他，“我也是个半妖啊。”
说完，她伸出一双幻蓝色的翅膀，炫耀似的朝他扇了扇。
极光般迷幻的蓝色打在李清风脸上，他整张脸扭曲了一下，继而压抑道：“你还是头一回告诉我你的事情。”
“你有问过我吗？”蓝小蝶依旧无辜的看着他。
两人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后，李清风才咳嗽一声，眼神游移不定的说：“我不是不想问……是你性格太恶劣，万一我问了你，你不肯搭理我怎么办？”
“少侠果然天资聪颖。”蓝小蝶点点头，“其实我真不会搭理你。”
“你！”李清风顿时怒不可遏。
“不过你试都没试过，怎么知道答案呢？”蓝小蝶马上抬手一扯，在脸上扯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同理，你都没试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搭理你啦。”
李清风定定看她好半天，冷不丁问道：“你今年究竟几岁？”
“女孩子的年龄永远是秘密。”蓝小蝶傲慢的别过头去，“我会告诉你，我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吗？”
“……”李清风的冷脸破碎了一片，他嘴角抽搐的问，“你到底是人是妖？”
“这么愚蠢的问题亏你问得出来。”蓝小蝶鄙夷的哼了一声，“我不是才说过我是半妖吗？还是说你的记忆力和金鱼一样，只有七个刹那长短吗？”
“谁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李清风咬牙切齿道，“你说你是半妖，可为何除我之外，再没有半个人能瞅见你，甚至听见你的声音？”
“……那是因为我的身体和声音在别的地方。”关于这个问题，蓝小蝶早就想好了答案，只是她没想到，这孩子居然能憋这么久才问她，她扇了一下翅膀，娇小的身体飘在空中，衣裾翩跹，绦带轻飞，浑身上下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蓝光，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捧着李清风的脸颊，将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他的绿眸中，和颜悦色的说，“在回去之前，只有你能看见我，听见我……”
李清风仰着头，看着眼前这华美绝伦的一幕。
她就像壁画上的飞天，那用香气与舞蹈侍奉佛祖的天界舞女，轻歌曼舞而来，那翅膀上落下的光晕，犹如佛国坠下的优昙之花。
“……这就是你一直呆在我身边的理由吗？”李清风仰视她，问。
“不然呢？”蓝小蝶对他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他的话。
一双属于少年的手立刻抬起，攀上她的手臂，试图将她从空中拉下凡尘。
“那就别回去了。”他仰望着她，眼睛里满是她的倒影，“一直呆在我身边吧。”
蓝小蝶楞了一下，然后伸手点了点他的鼻子，笑着说：“你忘了？我是个骗子，你不能相信我。”
“我试过了。”李清风轻轻说，“……可惜，失败了。”
三年了，他努力不在意她，不信任她，他甚至宁可跟李明月亲近，试图利用她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结果很糟糕，李明月再一次向他证明了，人类是不可以信任的。而蓝小蝶一边说着不要相信她，一边由始至终呆在他的身边，给予他鼓励，帮助，信念，以及希望……
三年了，如果没有她，他会变成什么样？
会不会已经被李家驯服，成为一只目光呆滞，只知道听令行事的“家神”。
会不会已经被李明月迷得团团转，只要她勾勾手指，他就会像小狗一样跑过去舔她的手指头？
会不会至始至终都不肯妥协，然后下一个三年依然要呆在小黑屋中？
他不知道，但他想……他应该谢谢她。
感受到李清风眼神的变化，蓝小蝶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你不该相信我。”她说，语气似宣判，似拒绝，似抗拒，“你会后悔的。”
“对不起。”李清风笑了起来，翠绿双眸眯成两弯月牙，“但我已经相信你了。”
蓝小蝶瞪大眼睛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接的画面，框在雕花窗内，犹如一幅明艳的画。
时光仿佛永远驻足此刻。
这一年，是李清风来到李府的第三年。
距离他的反叛，还有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