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只有短短十六字。
“六年前，燕家村，桃花树，一百二十人，纸鸢。”
这信让别人看，肯定会摸不着头脑，可是燕赤霞看了，却脸色大变。
因为这十六个字说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秘密。
燕赤霞师出昆仑，但并非长于昆仑，六年前，他是燕家村的一名猎人，家住村子西面，门前有一棵桃花树，十分好认。
燕家村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村子里的人很少跟外界来往，一直都是东家的女儿嫁到西家，北家的儿子娶南家的女儿，燕赤霞那时候是个心思淳朴的少年，跟随父亲练得一手好箭法，若无意外，他就会像父亲一样，用几年的时间，猎上几头难得的猛兽，然后用它们身上的皮草做聘礼，娶一个贤惠老实的女孩，生一个跟自己很像的儿子……
可是意外发生了。
一头受伤的妖怪闯进了燕家村。
为了取血养伤，它杀了燕家村所有居民，总计一百二十人。
最后一个死去的，是燕赤霞的小妹纸鸢。她那时候只有九岁，身上是燕赤霞穿旧的衣服，跑步的时候，时常因为衣服不合身，左脚踩到右脚而摔倒。
那时燕赤霞重伤在地，眼睁睁看着她朝自己跑来，粉嘟嘟的脸上满是泪痕，朝他伸出小手，哭着喊哥哥救命……然后，一条布满鳞片的尾巴抽在她背上。
纸鸢倒下的那一刻，燕赤霞带着满腔的悲愤，朝那只妖怪冲去。
父亲死了，母亲死了，现在连妹妹也死了……他当时已经不想活下去了，只想跟对方同归于尽。
俯视眼前的蝼蚁，妖怪碧绿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轻蔑，然后尾巴一甩，狠狠的抽向燕赤霞。
燕赤霞晕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燕赤霞发现自己没死。
用手中的弓箭支起身，目光所及之处，断瓦残垣，尸横遍野，全村一百二十一人，最后只留下燕赤霞一个。
而那只妖怪已经不知所终。
亲手埋葬了全村人之后，燕赤霞背着弓箭，只身离开了燕家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拜入昆仑门下，学习降妖伏魔之术。
他入门虽晚，但却很能吃苦，六年如一日的艰苦修炼，最终成就了今天强横无比的剑侠。
师兄弟时常笑话他，说他活得太累，不像个剑仙，反而像个和尚，若是当初没有拜入昆仑，而是拜入佛门，估摸着这会已经是有名的高僧了。
燕赤霞对此付之一笑。
他满心杀孽，几成狱海，如何能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只盼能以手中剑，斩杀当年那只妖怪，用它的脑袋来祭奠燕家村一百二十口人命。
只可惜六年过去了，被他斩杀的妖魔成千上百，却依然找不到那只妖怪的影子。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际，这份书信出现在他面前。
写信的人是谁？
她怎么会知道当年发生的事？
莫非她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只妖怪？
想到这里，燕赤霞抬起头来，双目尽赤，里面是刻骨的恨意与冰冷杀意。
“她在哪？”燕赤霞看着眼前的小妖女们，目光森冷，“带我去见她！”
小妖女们被他吓得抱作一团，有一只已经吓得变回了原形，是一只橘黄色的小猫，这会儿已经跳进宁采臣怀里发抖了。宁采臣一边给小猫顺毛，一边努力安抚燕赤霞：“燕兄，要冷静……”
燕赤霞完全冷静不了，他从宁采臣怀里拎起那只小猫，丢到地上：“快带路！”
小猫连忙在前面带路，另外两名小妖女也急急忙忙地捡起地上的灯笼，为燕赤霞二人照亮前头的道路。
在某尊杀神的催促之下，小妖女们就把他们带到了妖楼前。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燕赤霞与宁采臣抬头瞭望眼前高塔，一阵夜风吹过，地上的荒草淹没了两人的腰身，蝉鸣悠远，萤火点点。
“咦，怎么没有门？”宁采臣突然说。
两名小妖女走上前去，一左一右，两盏纸灯笼高高举起，绿光落在妖楼上，变成两扇灯笼型的门，在夜里兀自闪烁绿幽幽的光，犹如萤火虫组成的门，脆弱而又美丽，一吹就能吹散。
“贵客请随我来。”两名小妖女异口同声道，然后纸灯笼朝前一推，两扇门扉向后展开。
燕赤霞与宁采臣走进大门。
两名小妖女在前头引路，一路上各种奇观接连出现，比如琉璃做成的长廊，长廊是完全透明的，底下有泉水流动，时不时还有一群色彩斑斓的鱼儿游过，好奇的追逐着行人的脚。
宁采臣一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但很快就沉迷于无数美景中，不停感叹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
燕赤霞却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偶尔间，目光淡淡扫向石柱，假山，花坛……埋伏在这几处的妖怪被他目光一扫，只觉得自己已经被腰斩了一遍，顿时冷汗直冒，噤若寒蝉，再也不敢有丝毫异动。
最后，两名小妖女站在一扇月牙门前。
“小蝶姐姐就在这里。”左边的小妖女说。
“请您一个人过去吧。”右边的小妖女说。
燕赤霞点点头，随手解下长剑，将剑鞘丢给宁采臣：“此物给你防身，你留在这等我。”
说完，不等宁采臣开口，便已经上前一步，踏进月门。
门后是一座庭院。
浮云蔽清月，院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风吹草动的声音。
燕赤霞不紧不慢地举起手中长剑，左手轻轻在剑上一弹，一声龙吟，自剑锋处冲下三尺青光！
与此同时，黑夜里传来一声轻笑，小女孩的声音，清脆又调皮，就像挂在屋檐下的风铃。
“小哥哥，你怕黑吗？”那个声音问。
话音刚落，两只灯笼便在燕赤霞身侧点亮，燕赤霞循声望去，一对又一对灯笼在他眼前点亮，连绵无尽的伸向远方，组成一条长长的，一眼看不到头的灯路。
夜风吹过，灯笼挂在树梢上，轻轻摇曳，穗尾飞扬。
燕赤霞眯起眼睛，看了半晌，然后大步流星朝前走去。
“小哥哥，你脖子上的伤口还疼吗？”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前进的脚步猛然一顿。
燕赤霞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惊讶。
风撩起他脖子上的发丝，露出一朵蝴蝶纹身。
黑色的蝶纹，看起来线条繁复，瑰丽无比，但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纹身里藏着两道狰狞的伤口。
那是他幼时与野狼搏斗留下的伤口，锐利的獠牙咬进他的脖子里，只差一点点，就要把他的脖子咬断。
事后他并不后悔，因为他从那头野狼嘴下救下了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孤苦无依，最后被他父母收养，取名为纸鸢。
“小哥哥，你还喜欢吃桂花酿吗？”那个声音又问。
燕赤霞是个秦人，昂扬八尺的陕西汉子，在世人眼里那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形象，而且这酒还必须是烈酒！
燕赤霞当然也可以吃烈酒，但实际上比起烧刀子，他更喜欢桂花酿，小时候家里用来炒菜的酒酿，经常被他偷来吃，为了堵住纸鸢的嘴，也会喂她吃一些。
“小哥哥，你的飞龙在天剑法练得怎么样了？”那个声音笑着问。
这事完全是燕赤霞的黑历史。
少年时期，燕赤霞听人说了几段游侠故事，对故事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剑客憧憬的无以复加，做梦都想成为一头名动天下的剑侠。
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拿着自己削的木剑，在家里的院子练剑，并且神秘兮兮的对妹妹纸鸢说，此乃剑仙传授的剑法，名叫九天十地飞龙在天……
这是黑历史，完完全全的黑历史，黑的让人不想承认是自己。
但紧接着，燕赤霞突然觉得不对。
这事……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他脖子上的伤已经藏在繁复的纹身下。
他已经很长时间喝不出酒的味道。
他的木剑，他那飞龙在天的年少……已经一起埋葬在那场大火里。
“你是什么人？”燕赤霞忍不住厉声喝道。
你是谁？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过去？
黑暗里响起一阵风铃般的声音。
燕赤霞咬咬牙，朝那个声音飞快的跑去。
“小哥哥，你还是那么容易着急吗？”
“小哥哥，你还是喜欢吃葱油饼吗？”
“小哥哥，你还是那么讨厌吃芝麻糊吗？”
那个声音漫不经心的，诉说着他的过去。
一个字一个字，一句话一句话，勾勒出他已经遗忘的过去。
燕赤霞嗤啦一声拨开树枝，略有些气喘的看着眼前那一幕。
一颗巨大无比的桃花树盛开在夜里，每根枝头，都挂着一盏漂亮的灯笼。
灯笼的款式有很多，六角宫灯，纸扎灯笼，八仙彩绘灯，虫鱼走马灯，无数盏花灯摇曳枝头，将夜晚照得灯火通明。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扑面而来的桃花瓣吹过燕赤霞的脸颊。
他仰头，看着那个坐在桃花枝头的女孩。
她蓝衣赤足，一副十四五岁女孩的模样，手小小的，脸小小的，嘴小小的，脚小小的，整个人都是小巧玲珑的，就像枝头含苞未放的花朵，笑起来的时候，左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小哥哥。”她双手托着下巴，对树下的燕赤霞笑道，“今年种下的花灯，明年会长成大大的花树吗？”
轰的一声，灰暗的过去与明亮的现在重叠。
一瞬间，燕赤霞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燕家村，那棵大大的桃花树下。
一个粉嘟嘟的女孩蹲在树下，将手里的花灯珍而重之的埋进一个坑里，然后抬起头来，充满期望的看着他。
“小哥哥。”她双手托着下巴，笑着问，“今年种下的花灯，明年会长成大大的花树吗？”
“……你是谁？”回过神来，燕赤霞听见自己声色沙哑的问。
那女孩从树梢上跳下，脚步轻盈，跳到他眼前。
“我是蓝小蝶。”她笑着说，“但六年前……我叫纸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