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个多月的萧疏今天难得在日头下山前早归,一回来便被告知白夏去林府探望突然生病的九殿下了。既然友好近邻抱恙,他这个萧宅的主人自然要前往聊表一下慰问之情。
因为两家近段时日常来常往过从甚密,所以省去了通报相候这等繁冗程序,下人只引路至林南所居的庭院便告退,萧疏则径自来到了房门大开的卧室外,恰到好处的看到了那样非礼勿视的一幕。
原则上来说,但凡碰到此种景况,便当立即以袖掩面悄然离去,然而,向来最是谦谦君子谨守礼数的萧疏,这次不仅没有掩面也没有离去,反倒全然不知避忌似的登堂入室,同时若无其事的出言相扰。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听在白夏耳中委实具有炸雷一般的效果,大惊之下想要弹起,却忘了自己正被牢牢箍于一双臂膀,刚欠身,就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收,整张脸便撞进了硬硬的胸膛,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憋了过去。
晕头转向中,只听林南略显沙哑的声音懒懒响起:“萧兄不必介怀,我北齐民风淳朴奔放,没你们大楚那么多的规矩礼节,所以不管何时来访都是受欢迎的贵客。萧兄快请坐……哎呀对不起我又忘了,萧兄你是随身携带专用椅子的。那么,就请随意吧!”
什么叫淳朴?什么叫奔放?什么叫没规矩?什么叫没礼节?而且,干嘛又拿萧疏的行动不便说事儿?也太不像话了吧!
这番既露骨又不敬的话听得白夏由羞而怒,抬手便狠狠在林南的软肋处捣了一记,趁其吃痛,终于挣开了钳制忙不迭爬下床。
慌乱狼狈间一抬头,恰恰对上萧疏平静的面容、幽深的眸子,于是顿觉一阵莫名的心虚,目光想要闪躲,却又无处可避。
萧疏倒像是丝毫没有感觉到气氛的尴尬,也没有被林南的言辞激起半分不悦,仍是谦逊有礼地微笑着:“九殿下不必费心招呼,萧某只是听说殿下身体抱恙,故而特来探望。现在看来,殿下只是小有不适,实属幸甚。”
林南龇牙咧嘴地揉着受创部位,用浓重的鼻音哼哼着应了句:“这么点儿小毛病有劳萧兄记挂了,不过倒也亏得我向来身强体健皮糙肉厚的,要不然,哪儿能消受得了白小虾这与众不同的美人恩呢?”
说到最后,低低哑哑的语调轻飘飘一扬将暧昧不明尽显,瞟着白夏的视线因了病中的虚软,竟像是平添了几分媚眼如丝之色,真是让人想要不理解歪都难……
“如此,萧某便放心了。”萧疏却仿佛对这些全无所觉,照旧将温润无害的模样维持得滴水不漏:“时候不早,我们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明日再来探望。”
既然说了‘我们’,那么应该也是将白夏包含进去了的。可白夏却有些拿不准自己要不要顺势跟着他一起告辞,因为他的表现实在正常得有些不大正常,很像是火山爆发前的平静……
正站在原地犹豫踌躇,忽听萧疏又淡淡唤了声:“夏夏……”
“啊……啊?”
“你要再留下来待一会儿吗?”
白夏在这样的体贴关怀中越发觉得心惊肉跳,不知当如何应对,只是嗫嚅着:“我……那个……”
萧疏则似乎显得有些无奈和为难:“按照道理来说,你与九殿下乃旧识,他在异乡染病的时候,你自当多陪伴安慰才是。只不过,京城恰巧刚刚以飞鹰送来了几样糕点,需尽快食用才好。”
白夏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京城……”
“虽只是几样没什么特别的寻常小点,但好歹包含了他们的一番心意,我想,还是尽量不要浪费了吧!”
“他们……”
“据说,是父亲和皇上亲手调的配料,母亲和妹妹亲自下厨掌的勺,指明了是专门为你而做的。”
白夏似乎只剩下了重复的语言功能:“为我……”
“是啊,我可没那么好的福气享受这样的待遇。”萧疏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又对林南歉然一礼:“正所谓礼轻情意重,家人们的一片拳拳真心,还望九殿下能够见谅。”
林南不知何时已靠着床头坐直了身板,敛去了调侃戏谑的脸上带着难掩的病容倦意,褐色的眸子却像是笼上了一层厚厚的坚冰,冷冷的声音听上去有着刺耳的尖锐:“萧兄这是哪儿的话,我看上去像是那种不通人情世故之辈吗?”
萧疏不以为意,照旧笑得一派清雅无懈可击:“多谢殿下体谅亲情难却,我与夏夏便先行告辞了。”
林南寒着脸未再言语,只是身板坐得更直,紧紧抿住了毫无血色的坚毅双唇。
而被以如此亲昵方式点了名的白夏总算回过了神,迈步时脚下觉得貌似有些飘。
萧疏偏首打量着她,微微蹙了蹙眉,又勾了勾唇,终究满是无奈又饱含宠溺的一叹,伸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边,示意其蹲下,然后将之前与林南纠缠时弄乱的发辫散开,复又编起,最后细细为她理了理额发,方笑着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你呀……好了,我们走吧!”
“嗯……”
这整套动作温柔细致熟练流畅,仿佛做过了无数遍一般的自然而然,让早已呆愣的白夏彻底反应不能,像个木头人似的只知道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乖乖地跟着萧疏走出了卧房的门。甚至从头至尾都没有想起来要看那个卧病在床的病人一眼,作为一个大夫,真真儿是失职得一塌糊涂……
直到从林府回到了萧宅,白夏的大脑才终于复工,从而在汹涌而至的崇拜之情下无语凝噎。
萧疏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平平常常的几个动作,就足以将林南之前故意而为的一番暧昧无限统统抹灭。那因为极度自信才会有的绝对包容,那气死人不偿命的不屑和无视……
简而言之,如果说林南的所作所为还停留在相恋初期的意气之争,那么萧疏则已然不动声色进入到毫无悬念的尘埃落定阶段了。
两个人在一起,最终也是最重要的,是被家人接受是得到亲人的祝福,而这一点,正是林南不能,或者至少可以说是眼下暂时没有办法给予的。
另外,萧疏越是轻描淡写越显浓墨重彩的亲情,则是身在尔虞我诈的皇家的林南,此生此世都恐怕无缘体会无法拥有的奢望。
悟了的白夏正想对萧疏好好表达一下自己的敬仰之情,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早已悄然离去。
方恍惚想起,一路走来,萧疏始终一言未发,而且,转动轮椅的速度也和平日里不一样,时快时慢毫无规律可循,似乎是在有意打乱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着的默契。
此乃何故?
白夏挠了挠头,顺手拦下恰好路过的络腮胡子国字脸:“四妹妹,你家公子怎么啦?”
虽然已经被这样叫了无数次,纯爷们四妹还是需要靠着深呼吸才能保持淡定:“我家公子没怎么!”
“没怎么为什么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这段时间都是你跟着他早出晚归天天厮混在一起的,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什么麻烦事碰到了我家公子就都不成麻烦事了……”四妹自豪地挺了挺胸,又摸了把胡子瞥了白夏一眼:“除了你!”
白夏无辜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简直就是天底下最麻烦的大麻烦!”
“你最好把话给我说清楚,不然小心我会让你家公子罚你三天不许出现在他的面前!”
吃过她这个亏的四妹被成功威胁住了,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愤愤然从鼻子里喷出几个字:“不守妇道!”
白夏一呆,正想再问,只觉眼前一花,彪形大汉纯爷们已然凭空消失。
不守妇道?
转转眼珠子,白夏出去溜达了一圈又溜达了回来,然后一头钻进自己的客居捣鼓了老半天,最后在夜深人静之时晃进萧疏的小院,敲开了书房的门。
萧疏看着笑眯眯负手站在外面的人,愣了愣:“是你?怎么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我也有事情要做。”
“……什么事?”
白夏绕开他,熟门熟路走到茶几旁大咧咧一坐:“给你送两样东西,问你讨一样东西。”
萧疏实在摸不清她究竟想要搞什么鬼,捏了捏眉心,决定还是按顺序来问:“你想送我什么?”
拿过一个茶杯,掏出一包粉末倒入其中,加入热水摇了摇,白夏一边轻嗅一边仿似很随意地问了句:“味道酸不酸?”
在关门的萧疏闻言猛地一抖,竟直接将门闩拔了下来。
正拿着根大木头不知所措,紧接着,又听身后幽幽飘来一句:“诤言啊,你爱吃醋吗?”
于是手指一哆嗦,门闩掉落,正中脚趾头,可是却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疼……
白夏来之前,萧疏又在自我反省,而且又省出了三条错来。
第一:自然是非礼勿视。
第二:自然是一时冲动。
第三:则是心存恶念,在某个瞬间竟兴起了想要动用手中的权力,将林南给遣送出大楚的念头。这种滥用职权仗势欺人之举实在有违他多年的为官之道,必须要予以坚决彻底的扼制和鄙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九皇子行事也未免太过肆无忌惮,平日里总寻各种因由将白夏请过府做客也就算了,今晚居然当着他的面儿做出那样出格的言行,倘若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忍气吞声,岂不有损国威?
现如今,整个坤城谁人不知白夏与他萧疏的关系?堂堂大楚一品军侯的红颜知己竟让北齐小王爷给占了便宜,让楚国上下情何以堪?所以,这并不只是儿女私情的小事,而是涉及到国家百姓利益的大事!
站在这个崇高的立场上,萧疏又觉得自己的那三条错似乎也不算什么错了……
然而,好不容易为自己做好的心理建设,却在白夏轻飘飘的两句话中土崩瓦解。
——‘酸不酸?’
——‘好像有点儿酸。’
——‘爱吃醋吗?’
——‘以前没吃过,现在似乎……有爱上的苗头……’
萧疏默默地弯腰拿起木栓,默默地关好门,默默地吸了一口气,默默地转过身来,整个过程未发一声,面上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安详。然而,心里却早已被那四句自问自答搅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他在吃醋,原来最近一段时日常常不能静心凝神,常常觉得心烦气躁,常常食不知味寝不安枕都是因为,吃醋……
——‘吃谁的醋?’
——‘林南。’
——‘为什么?’
——‘因为他与白夏日日赏景游园刻刻谈笑风生,还因为,他与白夏曾经有过一段执手走天涯的过往……’
这月余来,萧疏除了忙于族里的生意和朝中政务之外,还派人着重查了林南。不过得出的结论与之前并无太大的差别,就是个既无势力也无实力不受重视不值一提的纨绔王爷。
对此,萧疏不置可否,也没有再花费精力继续深入追查。反正只要对大楚不构成威胁,北齐的皇权内耗,他没有参与的兴趣也乐得袖手旁观。
然而在送来的那些繁杂线报中,有一条毫不起眼也完全不重要的寥寥数语,却让他看了许久方置于一旁——
一年半前,林南微服至梁,结识一白姓女子,相伴三月有余,足迹遍布大半梁国,未发现所到之处有何内在关联,应只为游玩之故。
一场偶遇,结伴同行,日久生情,而后,或是因为误会或是因为真相,情海生波一刀两断,然则,或是因为余情未了或是因为心有不甘,于是不愿放手誓要再续前缘。
虽没有亲见,也没有询问,但男女间的情事无怪乎这些桥段,即便稍有出入却也定然相差不远。
况且,自林南入住邻宅,萧疏冷眼旁观,亦不难看出他对白夏的一番良苦用心,也不难看出白夏对他,也并非全然无情。否则,又岂会从不拒绝他的邀约,日日在林府流连忘返……
这也是为何,萧疏近段时日早出晚归的缘故之一,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外人看不明白也无需看明白,更无权置评无权插手,顺其自然也就是了。
还有一个缘故,则是他需要调整,调整那些天的朝夕相处,白夏给自己所带来的影响。
比如习惯听到她肆意的欢笑,比如习惯看到她颊边的酒窝,比如习惯她在周围跑来跑去时空气中荡起的丝丝缕缕浅香,比如习惯她瞪着眼睛鼓着腮帮说着半真半假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诤言,我要你对我以身相许!”
“诤言,你的身子从今以后就是我的了!”
“诤言,我会先对你负责的!”
“诤言,你都抱着我走了大半个城了,我还怎么嫁给别人呀……”
萧疏认为,这些习惯是一天天的累积,只要减少见面,假以时日自然就会消失。所以他一直在尽量避免与白夏相处,每天基本只能出门前回来后礼节性的打个招呼。而白夏对此像是毫不在意,白天去林府做客晚上便待在自己的居所,一如既往的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这样的情况萧疏认为很好,甚至觉得再过些日子,那些习惯就会被彻底戒除了。
然而……
“我问你话呢?干嘛不回答?”
萧疏垂眸理了理衣摆,淡淡答道:“不知。”
“不知?”白夏像是很吃惊般地眨了眨眼睛:“你的嗅觉和味觉难道都坏掉了吗?”
萧疏呆了呆,不过很快就决定还是不要在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比较好,于是换了个话题:“你要问我讨什么东西?”
“你那么着急把我找回来是为了什么?”白夏放下茶杯站起身:“该不会只是随口编个理由糊弄林南的吧?我晚饭可就吃了那么一点点!”
提到吃,萧疏总算明白过来,忙至案桌前拿过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抱歉,我险些给忘了……”
这下子轮到白夏意外了:“咦?居然真有?”
“……自然是真的。”
“你每次骗人前都还做好准备工夫啊?”
“……骗?”萧疏默了一下,旋即恍然轻笑:“我没有骗你……骗你们。”
白夏一惊,有些结巴:“这这这……这是从京城……是你的家人……”
“是,没错。”萧疏将食盒放到她手中:“而且是专门为你做的。”
今天萧疏之所以那么早回府,就是因为听说京中派飞鹰送来了一样物件,还以为是什么十万火急的要务,没想到匆匆赶回来一瞧,竟是一盒点心。
用传递紧急军情的飞鹰送这个,皇上真是越来越有昏君的风范了……
“居然还挺新鲜!”白夏一边啧啧赞叹一边拈起一块闻了闻:“怪不得有那么多人想要做皇亲国戚,这待遇……”
萧疏一笑,很是热情:“快尝尝看,这世上估计你是首个有幸吃到我大楚皇室第一家庭合力完成之作品的人。”
“真的?”受宠若惊的白夏顿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非常给面子的一口吞下,嚼了几嚼,旋即泪流满面,含含混混地呻吟:“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
萧疏于是奸计得逞般地大笑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