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疏那抹像是永远固定于唇边的笑容顿时僵住。
白夏则拍手大乐。
她一袭浅绿色的薄裙,长长的头发结成一条乌溜溜的麻花辫放在身前,随着拍手的动作而轻轻摇晃。额前的头帘覆住弯弯的眉,露出圆圆的眼,映着颊边两个浅浅的酒窝,声音既清且脆,若鹂鸟,若溪流。
萧疏看过来的那一眼本是不经意,但最终凝了眸子。
想起妹妹欢笑时,也是一般的模样。
于是僵了的笑意再度漾开,于是这回,白夏险些真的受不了……
坤城乃是一座千年古城,民风淳朴气候宜人,一年四季百花盛开。
萧疏虽是侯爵地位尊贵,不过在此处却纯是为了养病,加之本身的性子谦和内敛,故而行事极为低调,既不惊动官府也不扰民,只拣了萧家名下的一所宅子悄然入住。
虽然以他今时今日的声望和名气,的确很难不引注意不被人知,但因在其抵达之前当地官员便接了上命,不得擅自拜访叨扰,务必将此事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所以不仅场面上的应酬全免,便是民间的百姓们也只耳闻那位战功彪炳的萧侯爷要来,可具体的情况就基本都不得而知了。
萧家的宅子坐落于城东,是个半旧的三进庭院,隐在周围的商贾大户之中并不起眼。其内有粗使仆役三四个、丫鬟小厮五六个,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俱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机灵精干之辈,将一应日常琐事处理得井井有条。
而萧疏此行的贴身随侍却只有一名,是从京中带来的,名曰:四妹。
昨晚在这宅中客房美美睡了一晚的白夏,此刻正蹲在炉边歪着头冲四妹乐。
四妹却显然并不买她的账,一张脸比那火上药罐子的底部还要黑上三分。
四妹的脸本来就黑,不仅黑而且还是标准的国字脸,不仅是标准的国字脸而且还有茂密的络腮胡。
所以四妹是个男人,如假包换的纯爷们,至少从外表上看是这样的……
四妹的声音其实很醇厚,可不知是不是跟轻声慢语的萧疏待久了的缘故,总有些刻意压低放细,导致有时候听上去阴恻恻的。
他就是白夏躲在床底时,所听到的回答萧疏的人,也是后来一语道破萧疏‘卖笑’玄机的那个。
据萧疏说,之所以会有这么个与性别反差较大的名字,是因为他的家人觉得男孩取女孩名字好养活。而之所以没有姓,则是因为他家贫自幼便被卖给了人贩子,几经易主早已忘了本有的姓氏。
到了十二岁时又被卖进宫,原是要净了身去做内侍的,却恰巧被路过的萧疏看中,遂做了他的侍从,自那以后便定下了主仆情分,至今已有整整十个年头。
四妹主要修习的是大内影卫之术,擅长隐匿行踪暗中护卫。多年来为萧疏化解危险无数,远征戎狄的战场上也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次随行坤城,更是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片刻不敢松懈。
然则,昨晚却只因替萧疏送账本回帐房的那一点点工夫,便被白夏钻了空子,实觉甚是耻辱,而白夏在听完萧疏的简单介绍后的一句话,更让他的悲愤瞬间到达了顶峰——
“哎呀四妹,你差一点点就人如其名了啊!”
人如其名……
‘把根留住’的四妹因此而决定不待见白夏,只可惜,白夏却像是很待见他。
比如,今天刚一吃完早饭,白夏便跑到后院来看他煎药,毫不介意对着一张锅底脸。而且也不说话,就这么蹲在那儿笑嘻嘻地瞧着,让人想发作都找不到借口。
四妹被弄得很是憋屈,差点儿一不留神烧着了自己的胡子。好不容易熬好了药,白夏又乐颠颠地跟在他后面,一起到了萧疏的院落。
那院子的东南角有一小片瘦竹,在朝阳中应和着微风轻摆。其下有一年轻男子,着水天一色的蓝衫,正执一把匕首削一截竹管。
阳光穿过竹叶洒在他的身上,镀一层淡淡的金边,添几许悠闲怡然。
白夏的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了他所坐的轮椅上,一直持续着的好心情像是遇到了什么阻碍,稍感一窒。
听到脚步声,萧疏抬头看过来,对着白夏露出笑意朗朗:“早,昨晚歇息得可还好么?”
“挺好的。”
“若有什么需要的话千万不要客气,尽管跟四妹说,他定能安排妥当。”
“我会的。”
待两人寒暄完毕,四妹方沉着脸走上前,将托盘里的药碗小心递给萧疏,说起话来却是柔声细语:“公子,已经不烫了。”
萧疏接过碗,转而对白夏歉然:“容我先服了药,再陪你说话。”
白夏立马换上愁眉苦脸,连连叹气:“你能不能别这么礼数周全,我可受不了接下来的日子里,都要与你这样客气来客气去的。”
萧疏莞尔,旋即仰头将那浓黑如墨的汤药一饮而尽,又用清茶漱了漱口,期间神色如常,竟像是没有觉得丝毫苦味。
四妹服侍完毕收了东西,便面无表情站立一侧,把自己杵成了一个木头桩。不过幸好,白夏对他的兴趣像是已经转移到了萧疏的身上,让他终于可以暗松一口气。
“你在做什么?”
“闲来无事,想做一支竹笛。”
“你会吹笛子?”
“略通音律而已。”
“谦虚了吧?我可听人家说,萧侯爷乃是文,武,商三道精通呢!”
萧疏闻言,失笑摇头:“不过是不知情者的以讹传讹的谬赞罢了,万不能信的。”
白夏弯着腰看了看他手中的半成品竹笛,又抬头看了看眼观鼻、鼻观心,誓要将她无视到底的四妹,先是无声坏笑一下,继而正色相询:“四妹妹,你跟了你家公子那么久,通了几道?”
四妹……妹……
嘴角抽搐的四妹继续努力扮演木头人,呆板平稳地回答:“我只要保证未经我的允许,所有靠近我家公子的道儿都不通就行了。”
白夏一拍手,做恍然大悟状:“这么说,昨天是在你的默许之下,我才能钻进你家公子床底下的喽?多谢多谢!”
四妹顿时一僵,却丝毫发作不得,只能暗地里使劲咬牙,用力握拳。
萧疏一开始并不插话,只撑了额,偏了首,悠然带笑地看着他们,毫不掩饰看好戏的兴致。直到四妹完败,方才善心大发出言解围:“我觉得有些冷,四妹你去帮我取条薄毯来吧!”
如蒙大赦的四妹含悲带愤刚一离开,白夏便紧跟着站直身子,抱起臂打量着萧疏:“那副药,你吃多久了?”
萧疏像是早已预料到她会有此一问,不甚在意地随口应道:“大概一个月左右。”
白夏扬眉,轻哼:“一个月?那其中有一味药引,明明是十日前才有可能结果的!”
萧疏略一怔,随即自嘲地笑了笑:“我只管喝药,哪里会注意这许多?”
“也是,反正不管什么药对你而言都没有区别。你目前用的那方子的确是治疗寒毒的良方,配药也都是极难寻得的灵药。”白夏的语气不疾不徐,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想必,那些为你求医的人也委实花了很多的工夫费了不少的心思。只可惜啊,全是徒劳!”
“我知道。”
“既然知道无效,又何必日日逼得自己服用?难道很好喝吗?”
“横竖是良药,总没什么坏处的。”
“但你总该知道,是药三分毒吧?”
萧疏背靠着轮椅,微微仰起头,抬眼间,眉目含笑:“家人的那片心意,可解世间百毒。”
白夏愣住。
默然片刻,方又轻轻问道:“他们对你而言,有多重要?”
萧疏姿势未变、笑意未减,只是那温润的轻语中多了不容置疑的决然:“但能护其周全,我虽粉身碎骨,亦甘之如饴!”
白夏再度愣住。
不过这次却没有机会再度默然,因为刚刚离开的四妹又匆匆折了回来,手上空空,神色诡异:“公子,尹小姐来了!”
抛开萧疏的显赫身份彪炳功绩不谈,单是他的满腹才学清雅品性就不知迷碎了多少姑娘的芳心。还在宫中做皇上的伴读时,便有与萧家财势相当的大族表露过想要结亲之意,十六岁踏入仕途青云直上之后,更是惹得京中不少达官显贵动了联姻的心思。
一年前凯旋归来,虽是顽疾在身行动不便,想要做侯爷夫人的名门闺秀却是有增无减。这其中,也许的确不乏真心仰慕者,然而更多的却是掺杂了各种权势纷争的因素。
毕竟,作为富可敌国的萧家大公子,皇后的嫡亲兄长,定国公的爱徒高足,当今皇上自幼的发小玩伴如今的心腹重臣,即便全身瘫了只剩最后一口气,也有的是权欲熏心之人将女儿拱手送上。
而萧疏本人对自己亲事的态度则一直没有变过——‘多谢抬爱,高攀不上’。
这摆明了是推脱之词,因为放眼天下,他萧侯爷高攀不上的女子大约还没有出生。
豪门大族的家教通常都非常严苛,尤其对女子,更是规行矩步半点差错不得。所以尽管有很多闺中女子为了萧疏茶饭不思,却也基本上只是咬着手帕独自暗然神伤而已。
若论京中治家最严的,当数礼部的尹尚书。据说,他家的耗子都是公母分洞居住,要正式拜了天地才能生小老鼠的……
尹尚书有个嫡亲孙女,年方二八,名曰尹洛。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无人识。却只因三年前在自己的小楼上远远看了一眼率军出征的萧疏,而就此芳心暗许。
两年后,跃马扬鞭银甲白袍的少年统帅,变成了静坐轮椅温言浅笑的青年侯爷,尹洛终于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偷偷出了闺阁想办法见到了倾慕已久的心上人。
彼时春光正好,四妹推着萧疏沿一处堤岸散步,杨柳轻拂,碧波荡。
尹洛与其擦肩而过时,颇为局促地施了个礼,用蚊吟般的声音哼了句:“见过萧侯爷。”
萧疏虽不认识这位羞涩腼腆的少女,仍是微笑着欠身还礼。
尹洛又道:“常听祖父提起侯爷,今日冒昧,望侯爷莫要怪罪。”
“敢问姑娘的祖父是?”
尹洛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所有强装的镇定俱在萧疏的轻轻一笑、淡淡一语间化为齑粉。手足无措之下,唯有落荒而逃,自此再未踏出闺房。
后来,四妹秉持着所有接近过萧疏的可疑人等都要查清祖宗八代的原则,弄明白了尹洛的身份。而这次偶遇,则并未曾在萧疏的心上留下什么特别的痕迹。
如今听四妹提起,萧疏方隐约记得,似乎的确曾经有过那么一位话还没说完便匆匆离去的姑娘:“你没认错?来者当真是尹尚书府上的千金?”
“公子,我几时认错过人?况且,她也已经自报家门了。”
萧疏虽既茫然又意外,却也只能立即跟着四妹来到前厅,以免有违待客之道。
至于白夏,则非常有眼力劲儿地托辞要四处转转,跟着下人逛园子去了。
厅里除了尹洛之外,还有与其一同前来的两名精干持重的长者,乃是奉了萧夫人之命从江南给萧疏送药的家仆。
交了东西寒暄了几句,长者自行下去休息。只留一直低垂螓首端坐的秀美女子,几盏未饮的清茶,一时无言。
萧疏轻咳一声打破沉默,温然有礼:“不知尹小姐光临,未曾远迎多有怠慢,萧某在此先行告罪。”
他刚一开口,尹洛便抬起了头,见他要拱手致歉,忙起身先一步盈盈一礼:“应该是我向萧侯爷告冒昧打扰之罪才是。”
萧疏笑着抬手虚扶:“尹小姐言重了。”
虽距离那次柳堤相遇只隔了不到一载,然而许是一场千里远行让从未出过京城的深闺女子开了眼界长了见识,连带着谈吐举止也大方沉稳起来。尹洛并未如上回那般只与萧疏一个照面便彻底迷失,而是泰然应对,声音虽轻柔却甚是坚定流畅,像是已经事先预演过无数次:“多谢侯爷不怪罪。另外,我此次前来是有事相求。”
“尹小姐但说无妨,只要在萧某的能力范围之内,定当全力相助。”
“在此之前,我还要先帮萧夫人带一句话给侯爷。”
闻得母亲有话,萧疏立即端肃了神情:“尹小姐请讲。”
尹洛迟疑了一下,面上不由带了几分困惑不解:“萧夫人让我告诉侯爷,腿不便,还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