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寻常夫妻
小狐濡尾2019-03-18 14:3716,167

  一

  南楚地境温暖,却也有冬季。当北齐的寒风越长江而至,则木叶枯黄而摇落。

  然而在这个雨湿黄叶地的萧瑟冬日,南楚都城里却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绸喜幡,处处张灯结彩,洋溢着欢欣喜庆的气氛。

  天边方蒙蒙发白,结满了薄霜的街道上尚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有送菜的、掏粪的、卖炭的匆忙来去。

  一个身材魁梧、肤色黝黑的汉子从城西走来。

  春意楼的老板陆方羽笼着手,从门口往外看了看。这一路上各家铺面都还是大门紧闭,就他们家开门开得早。

  汉子看见陆方羽,驻了足,问道:“早饭有的吃没得?”

  我这是茶馆,哪里有早饭吃?陆方羽方要随口拒绝,一抬头时,却见那汉子生得雄壮威武,鼻直口方,眉如长剑。一双眼又冷峻又坚毅,扫过来便让他没了主意,讷讷之间,已经不由自主应了:“有!”

  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牛肉面,是陆方羽亲自进厨房做的。汉子又问:“酒有没得?”

  陆方羽拿了一瓶温着的绍兴黄酒给他看。

  汉子摇了摇头:“白的。”

  陆方羽想了想,道:“自家倒是有酿些老白干,只是大早上的,冰凉得紧。”

  汉子道:“无妨。”

  汉子一声不吭地低头吃面,大口喝酒。他本就穿得不多,吃得身上热了,便敞开襟怀,胸前肌肉垒实,还有几道粗砺的疤痕。

  陆方羽状不经意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汉子。他穿着青灰色袍衫,看花纹当是蜀布。一个简单的包裹,一个半旧的大木匣子,都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这人身上虽然拾掇得干净整洁,被磨得粗糙破损的靴子却显示出他是经过了长途跋涉而来。又见这汉子腰悬短剑,目蕴精光,分明有绝技在身。这样一个看着就知道不简单的汉子,也不知道这多事时节,城守是怎么会让放进来的。

  陆方羽是个镇定人,思虑了半晌,觉得还是问问比较好。回头万一出了事,城卫追查到他这里来,他也有得交代。

  “……看着客官是外地人,不知是从何处过来?”

  “西蜀。”

  还未待陆方羽开口,汉子晃了晃手中酒碗,道:“这老白干滋味纯正,南楚哪里酿得出这样好酒?”

  陆方羽心道还没问出个所以然便被反将一军,这汉子看着是个武人,心底却透亮敏锐。他当即不敢怠慢,坦诚答道:“鄙人和内子本就是郢京人士,北齐裂国时,随父母流亡到这里。”他看了看茶馆寥落的四周,苦笑道:“这小店本不该称作‘楼’,只是家父对郢京的产业念念不忘,这才沿用了旧名。内子空闲时酿酒,也都是自家人喝着。”

  汉子点点头,仰头喝干了这一碗,道:“毋须忧愁,我南楚迟早一统山河。”

  品着这话中的壮阔之意,陆方羽竟觉得喉中哽塞,一时间感动非凡。犹记得幼年时郢京火树银花,何等盛景。然后随后战火频仍,一家子流离失所到了南地。南地虽好,终非故乡。心中偶尔升腾起来的思乡之情,岂足为外人道?他对汉子的那一点戒备之心,也在此刻烟消云散了。

  汉子望了望春意楼外面悬挂的大红灯笼,树上缠绕的红绸,道:“年关未至,怎的城中就这样喜庆布置?”他看向陆方羽,棕黑色双眸中有些锐光,“莫非皇上即将大婚的传闻,是真的了?”

  陆方羽不知为何,看着汉子竟有点畏缩之意,老实答道:“客官远道而来,有所不知。皇上虽然尚未亲颁诏书,但大婚的事儿据说是坐实了的。朝中大臣为此事闹了许多日子了,皇上却是铁了心地要嫁。我等小老百姓虽然不知那些老大臣们为何要阻挠皇上大婚,可谁不希望皇上尽快为皇室开枝散叶呢?有些话说出来大不敬,可皇上确实早就过了大婚之龄,再拖些年月,想要生养,可就不容易了。我们城中百姓家家户户挂出红绸喜幡,正是为了给皇上造势。”

  汉子问道:“可知皇夫是谁?”

  陆方羽摸摸头,道:“这就不知道了。我们小老百姓,自然都希望是沈大将军。这是皇上方出生,先皇便定下来的婚事。沈大将军愿为皇上战死沙场,皇上也对沈大将军情深,孤身至今。你说拖了这二十几年,为何不就成了这一桩美事呢?”

  汉子一口一口吃着面,道:“让皇上嫁沈大将军,岂不是要让皇上与民女共侍一夫?皇上是何等身份,于情于理,都容不下这等事情。”

  陆方羽为难道:“客官这话说得在理。倘是让沈大将军休妻,那便是陷皇上和沈大将军于不义……唉!难哪!”他一拍大腿,迫是懊恼。

  当今之南楚女帝,虽是上下数千年来第一位女皇帝,却能受天下百姓齐心拥戴。传说女帝诞生之日,五色祥云缭绕明堂而不散,异香十里可闻。方呱呱坠地,便得了宗庙神谶:日月齐辉,山河共仰。后来家国飘零,女帝屡屡遭齐人陷害,却都又能奇迹般归来,在人心绝望之际力挽狂澜。是以后来女帝弑兄于奉天门前,自立为帝,竟得文武百官齐齐下拜、山呼万岁——上至一品大臣,下至贩夫走卒,早都已将女帝视为南楚的命定之主!

  女帝尚是公主时,颇是亲民,许多百姓都曾亲眼见过女帝,见女帝性情温和仁善,都视作自家人一般。而今女帝要大婚,百姓们竟像嫁女儿一般操心,仿佛女帝喜,就是他们喜;女帝忧,便是他们忧。

  “唉!”陆方羽又大大地叹了口气,道:“当年要不是阴差阳错,沈大将军怎么会娶了别家女子,弄成如今局面。听说当年沈大将军娶妻,皇上还亲自去送了厚礼。婚宴上皇上强作欢颜,出去后上马车时,却有人分明看到皇上目中含泪。世事弄人,世事弄人啊!”

  汉子往面中加了许多辣椒。面汤红通通的,一见便知辣得很,他却一口口吃得从容。蒸腾的热气里,他的面容的轮廓愈发显得硬朗。

  “倘若是沈大将军,朝中重臣不至于这般破天荒地反对皇上的主意。”

  陆方羽唉声叹气道:“客官这话说得在理。可除了沈大将军,还能有谁呢?说起来,我们大楚,皇室女子倘不和亲,下嫁掌权军将乃是常例。不是沈大将军,如今这年纪相当又无妻室的,也就罗晋罗大将军了。”

  “罗大将军”四个字一落,正举着碗的汉子动作忽然一顿,猛一仰头喝尽了面汤,道:“休要胡言乱语!”

  他浓眉一凛,平生威严。陆方羽这才恍然发现自己说得过了头,懊悔地拍了自己脸一巴掌,“瞧我这张嘴!总也管不住。”

  汉子一言不发,点下几粒碎银子在桌子上,拎起行李和木匣大步出了春意楼。陆方羽定睛一看,这银两是饭钱的两倍有余。他追出门去喊了两声“客官”“客官”,可那人已经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中。

  “真是个奇怪的人。”陆方羽咕哝了一句,捏着手中尚有余温的银子,仰头看那红艳艳的灯笼,发现细细小小的初雪已经开始飞舞。

  二

  “罗晋,就算你身为大将军,皇宫又岂是你可以擅闯的地方!没有皇上谕令,除丞相和六部大臣之外,任谁也不得入宫!”

  高高大大的汉子地站在奉天门前面,像一座山一样。面前是一队手握长矛身披重甲的皇城守卫,矛尖齐齐生硬地对准着他。手执拂尘的总管大太监吕和佝偻着腰,气势十足地与他对峙。

  罗晋面无表情地望着一门又一门的皇城深处,丝毫没有退返的意思。“那么请通报皇上,说罗晋有要事觐见。”

  “罗晋!”吕和尖着嗓子大喝一声,气得浑身发抖。他在大楚皇室宫中这么多年,经历了几朝风雨,女帝都是他看着长大。如今哪怕是外廷重臣,见着他都要礼敬几分。这个从来只闻其名的泥巴腿子罗晋,居然敢在他面前如此无礼。

  “消气!消气!吕公公!”宫城那边匆匆奔来一个穿官服的少年,生得是风神秀澈,却拎着长长的官服下摆跑得甚没风度。他气喘吁吁地安抚着吕和,脸上挂满笑意,“罗将军从来没来过京城,不晓得这些皇城中的规矩也是情有可原。吕公公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吕和的气却不是那么容易平的,冷哼了一声,架子愈发地大了起来:“不懂规矩,就能不守规矩啦?姜离,别仗着皇上恩宠,就到处瞎掺和!”

  姜离赔着笑,道:“姜离阶品卑微,自然不敢擅自干涉宫廷事务。只是皇上有令,让罗将军入宫觐见。”他低着头,双手向吕和呈上明黄手谕。吕和见了,长长的白眉一皱,又尖锐地看了姜离一眼,向守卫道:“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那便放行罢!”他抚着拂尘,傲慢道:“把他兵器都卸了。”

  那些守卫放下长枪,上前去卸罗晋的佩剑。然而要收缴罗晋背后的木匣时,罗晋却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的匣带。

  “吕公公。”姜离又道:“皇上还有口谕,说穿云箭罗将军向来箭不离身,特许他携箭入宫。”

  “这……”吕和鼻子里呼哧呼哧着,一双老眼滴溜溜地打量罗晋。姜离见他面露难色,道:“罗将军忠君不贰,随皇上出生入死,难道吕公公还有所怀疑?”

  吕和自然不肯承认,瞪了姜离一眼,干干笑道:“罗将军劳苦功高,咱家一向景仰,只是公事公办罢了。得,咱家还有要紧事,姜离你便为罗将军引路罢。”

  他话虽这么说着,却朝守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紧盯着些,切莫出了差池。

  姜离见状苦笑,带着罗晋向宫中行去,道:“这吕公公看着惹人厌烦,却是看着皇上长大,无比忠心。数年前皇上于祭山大典中被齐人掳去,吕公公深悔自己护主不力,自戴足镣佛像前日日忏悔,直到皇上回来,方又出了苦行寺院。”

  罗晋见姜离领着他,路过了正殿却也未停,径直穿过应天门向内廷行去,不由得停了步伐疑惑道:“皇上不在勤政殿?”

  姜离摇摇头道:“还是东吴之事。皇上虽然未费一兵一卒收服了东吴之地,但吏员、财政、军队等等,仍有诸多大事悬而未决。皇上昨儿又是寅牌时分才去就寝,睡了半个时辰,又起来上朝。”他低声对罗晋道:“皇上曾被齐人用过刑,落了病根。这些时日又被东吴、大婚的事情弄得心力交瘁,凤体欠安,这时候正在宫中暂作歇息。”

  罗晋闻言皱眉:“那我且回。”

  姜离摆手笑道:“不瞒你说,你入城门时,皇上便已经知晓。皇上既然命我去奉天门迎你,那自然就是要见你了。”

  罗晋在重熙殿见到女帝时,她正半靠在榻上闭目养神,一名女太医正以银针灸疗,旁边的女史则轻声细语地读着一份邸报。她穿着银月色锦缎宫服,明黄、朱赤线绣日月章纹。女太医银针之下她容颜舒展,眉心却仍有浓浓倦意。这份倦意抵减了她的君王之气,看着就像个柔弱无助的女子。

  大部分人都会忘了她本就是个年轻的女人,包括罗晋。只有这种时候,才会勾起一些深藏的回忆。

  “罗晋,你擅离职守,擅闯皇宫,现在见了朕,又不下拜,你该当何罪?”

  女帝的声音凉凉散散,却令罗晋心神一震,猛然抬头,但见女太医和女史都已经退下,女帝拢衣而立,鬓发如云,身形消瘦却有一种岿然气势。

  这是罗晋第一次见到女帝登基之后的样子,和当年在西蜀并肩作战时候的模样,已经截然不同了。

  罗晋屈身,俯首:“臣罗晋,拜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帝温声道:“平身罢。”

  这重熙殿是女帝寝宫之侧的一座配殿,其中的地龙烧得尤其的大,罗晋方才进来前,瞅见庑殿顶上竟生着几株细弱青草,北风中轻轻摇曳,宛如初露的生机。

  罗晋衣着单薄,发上肩上细雪初融。女帝淡淡扫过一眼,道:“究竟什么事,能让你罗晋罔顾军规,擅自入京来见朕?”

  罗晋道:“听说皇上已经开始部署北伐。”

  女帝闻言,忽然爆发出一阵清越笑声:“罗晋,没想到你身在西蜀,连这种枢密庭的军机密事都知晓!”

  自女帝归返南楚,开始控制军权抵御北齐、征讨西蜀,就特设了一个由亲信大将、兵部重臣组成的军务处,总揽机要;女帝登基后,军务处便正式成为枢密庭,辅佐女帝处理军国大政。

  “是臣自己探听得知。与他人无关。”

  女帝笑得轻松,罗晋却头皮没来由一麻,竟是头一回觉得看不透她是喜是怒。人说君心难测,难道真是因为皇帝这一个身份?

  女帝凤眸细长,微微一眯就是似笑非笑,“就因为这事,你就千里迢迢上京来了?人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罗爱卿有何指教?”

  “臣知道皇上志在天下,臣也希望我大楚早日一统江山。然而我朝军力疲敝,粮资匮乏,若不休养生息,如何支撑北伐?”

  “倘若朕说,军资粮饷,都已经解决了呢?”

  罗晋愣住了。

  他曾无数次推演北伐战局,计算所需的兵力、粮草、军饷、车马、武器。种种可能性推算下来,结果都令人失望。以南楚目前的国力,有生之年恐怕难以见到江山一统。那日他收到密信,得知女帝已经开始着手谋划北伐,便连续几日辗转难以入眠,最终决定亲自上京,阻止女帝贸然出兵。

  北伐的战火一旦燃起,百姓要面临的便是征兵、加赋……苦不堪言。女帝国破家亡,两番被齐人所掳。她想要踏平北齐理所当然,但绝不能以南楚民众为代价。

  初见女帝时,他还是个无名士兵,女帝还是个双十年纪的公主,聪慧老练,有不忍之心。他当时重伤,要被急于转移的部队抛弃,是女帝将马匹给了他,自己徒步而行。

  然而这一步步走过来,她越来越铁血狠戾,以至于他都不得不做出女帝要不惜一切北伐的揣测。

  但或许,这回真的是他错了?她并非贪功冒进,而是成竹在胸?

  “皇上是指东吴富庶之地……”

  只是东吴富庶,百姓又岂能用于盘剥?甫一归顺,便要沦为战争附属物,如何能令东吴百姓心服?

  “北极会堂。”

  女帝打断了罗晋的话。

  “北极会堂一切财富,均可为我所用。”

  天姥城城主明殊那个老怪物,守财奴,这些年从南楚北齐战争中买卖军火、粮食、布料、食盐、马匹,不知道发了多少国难财。这些钱财为北极会堂所聚敛,富可敌国。

  “有何代价?”罗晋讶异之余,仍然清醒。

  “倘若将来江山一统,天下军械、矿冶、车船运输,需授与北极会堂运作。”

  罗晋忖思不言,这些都是国之命脉,岂可轻易授予一个北极会堂?只不过来日方长,眼下要筹资北伐,恐怕也别无他选。却不知女帝数月前去往天姥城,究竟耍了些什么手段,竟然能令东吴归顺,还将北极会堂收入囊中。

  “你对北伐,还有什么异议?”

  “没有了。”

  “没有了就回去。朕就当你没有离开过西蜀。”女帝拇指和食指摁压着太阳穴和眉心,拂袖转身,下了逐客令。

  将领擅离驻地,是何等的罪名,罗晋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帝素来是铁面之人,这次肯放他一码,自然是出于私情。望着女帝尚是未出阁女子的发饰,罗晋手心湿润。他偌大一条汉子,刚明决断,这一刻却无法决定自己的进退。

  “皇上——”

  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说出这两个字,嗓音暗哑,然而没有办法再接续下去。

  那一句话,不能再多说。罗晋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费力克制。

  “还有何事?”女帝转过身来,目光温和,并不似方才显露锋芒。

  罗晋忍了又忍,抬起头来,道:“听闻皇上已经打算册立皇夫,于正旦举行大婚仪式?”

  女帝淡淡一笑:“这等尚未颁诏的事,你远在西蜀也晓得了,姜离还有什么没告诉你的?”

  罗晋道:“姜离没有告诉我皇夫为何人。”

  女帝大笑起来,“罗晋,你这可就僭越了。”

  殿宇中一时沉默,罗晋看向窗外,雪花一片片地飘得越来越大,这间宫殿的屋檐却是在往下滴水。

  “皇上对臣,有救命之恩。臣对皇上,也是一片赤忱之心。”罗晋缓缓地说着,“皇上对沈将军多年情深,臣都看在眼里。只是沈将军做不了皇夫,臣不希望皇上将终身任意托付。”

  他的声音愈见低沉,殿中熏香香烬如霜,无声下坠。

  女帝冷笑:“原来你也和那帮大臣一样,是来拦着朕成婚的。”

  “不一样。”罗晋低声,然而坚持。

  “朕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难道你们就不希望朕早日开枝散叶,诞下子嗣?”

  “倘若只是为了子嗣,那么臣也可以!”

  殿中气氛瞬间像结成了冰,罗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臣失言冒犯,请皇上降罪!”

  女帝趔趄后退了一步,瘦可见骨的手指死死扣在一柄玉如意上,微微颤抖。她仰头闭目,深吸了口气,道:“你随朕来。”

  内殿层层帷幕之后,正中一张挂着纱幔的白玉床。其中影影绰绰,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人。

  女帝揭开纱帐挂在帘钩上,床上那人的样貌便完完全全呈现在了罗晋眼前。他几乎摒住了呼吸。

  “古之枭雄,都是宁可负天下人,不令天下人负我。朕所最引以为豪的,便是不曾负过天下、不曾负过黎民百姓。”

  “但是朕负过一个人。”

  是个男人。

  可是罗晋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一个“人”。他是死着的,还是活着的?他双目紧闭,面如玉石,没有半点红尘气息,若说是那庙宇中供奉的仙人像,亦有人信。

  “他叫云霁,明殊的养子,北极会堂的幕后主人。”

  女帝没有再说下去,罗晋心里已经了然。

  女帝如何能够不费一兵一卒收服了东吴,又如何令北极会堂甘心为她做嫁衣——

  都是因为这个人。

  北极会堂之名如雷贯耳,背后掌权者人道是云姓公子,天姥少主,可见过他的人还远不如见过女帝的多。北齐、南楚相抗争时,扶桑趁机侵犯东吴。那时候天姥城隐藏的军队终于显山露水,大败扶桑。那一战不仅令扶桑元气大伤,更是让中土见识了天姥城的实力。只是人人都在猜测天姥城将逐鹿中原时,这位风云一时的云姓公子却又如往常一般,消匿了踪迹。

  罗晋不曾见过这个人,总觉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或许这个人,都只是东吴造出来的一个偶像罢了。哪曾想,这一个人,不但存在,还与女帝渊源匪浅。

  “为何会变成这样?”

  “朕与他相识十年有余。当年被齐贼掳去,是他救的朕。只是那时候朕被齐贼折磨,失去神智,恍然之间,与他做了一年多夫妻。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一些。沈昼在西征中,中了蜀王女的奇毒,无人能解。沈夫人去天姥城求明殊,而我恰好于那时候醒来。我那时并不知晓云霁与明殊有什么交涉,总之明殊终于同意救下沈昼。”

  女帝拿了床头盛着清水的玉碗,以蘸水的棉签去滋润那人的嘴唇。剔透的水珠一落即融,润出几分颜色。

  “一晃三年,再没有他的消息。朕平定了西蜀,去了天姥城想要联合东吴一致抗齐,那时候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是他请求明殊救沈昼的代价。明殊知晓云霁已经不再与他同心,便索性毁了他。”

  女帝搁下玉碗,清水微漾,碗底落下时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语意阑珊,说话间,目光始终牵在床上那人身上。

  “……现在回想,他那时候是料定留不住朕了。”

  三

  “你是说,罗晋并未回西蜀?”

  姜离道:“禀皇上,罗晋说,他愿为北伐之先锋。北伐之策,他已经谋划良久,希望能与枢密庭一同商议。”

  “啪”的一声,女帝的手重重拍在御案之上。“自作主张!”

  她忽然想起什么,锐利的目光刀子一样射向姜离:“老老实实告诉朕,为何要将枢密庭开始筹划北伐的消息透露给罗晋?你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迎着女帝的怒火,姜离不慌不忙地跪在地上,道:“罗晋毋庸置疑是北伐的最佳人选,微臣相信皇上心中也早有决断。只是皇上内心,始终为私情所蔽,于是迟迟不能宣罗晋入京议事。”

  女帝冷冷道:“私情?朕有何私情?”

  姜离道:“皇上心中始终觉得,不选择沈将军北伐,是不希望沈将军再出任何差池。蜀王女之毒那次,皇上至今心有余悸。皇上觉得宣罗晋入京,是对罗晋的不公平。”他见女帝陷入沉默,道:“皇上既然下定不了决心,那便让罗晋自己选择。”

  女帝已经不记得姜离是如何离开,她又是如何一步步走进了内殿。她惘然离魂,被“咚”的一声惊得回神,只见云霁身上缠着被子,胡乱趴在地上。他睁开了眼,却茫然无神。

  云霁五感俱失,女帝觅尽良医,照着六尘的配置秘方去研制解药,如今耳、鼻、舌、身的感觉俱在缓慢恢复,唯独治他的眼睛还缺了一味药引子。

  这是他第一回醒过来——不,他一直都是醒着的,意根未断,他一直能够思考,只是无法感知自己的身体和外物,就像封闭在了一个黑匣子里。

  女帝悲喜交加,奔过去将他扶起来,急切呼道:“云霁!云霁!”

  她方才一直是那样的茫然,脑中一片混乱。姜离的话、罗晋的话都交织在她耳边,有无数个声音在说:“皇上的内心,始终为私情所蔽!”“皇上要立云霁为皇夫,究竟是为了掌权、为了报答、还是因为真心?”

  她的心在不断被拷问,焦灼不堪。

  她一直认为自己爱的是沈昼,哪怕爱而不得,这份感情也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她到底对云霁又是怎样的感情?过去她一直以为是恨,恨他的欺骗、恨他的专横、恨他的心机,恨他竟然敢趁她心智尽失之际、将她束缚在天姥山上,让她为他诞下一女。这于她而言,莫过于最不堪的侮辱,比北齐人施加于她的还要不堪!

  可她与云霁十多年相缠,十多年相斗,或你死我活,或相互利用,早就像两棵并生的大树一样,地面上各自生长,地底下根系已经纠结不清。

  她想起天姥山上她离开之前,愤怒之下给了云霁一巴掌,竟打得他站立不稳。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可现在回想,云霁是武学修为极深的人,怎可能被她轻轻巧巧一巴掌打得险些摔倒?他那时已经服了六尘,是硬撑着回了天姥山,再看她一眼。

  又看他抄给她的药方,到最后几页,已经写得字迹歪斜,难以辨认。他把这些药方托侍女空蝉交给了沈昼,用意为何,已经不言自明。

  ……

  他赠之以琼瑶,她弃之若敝履。

  点点滴滴,她回忆起来,涓涓细流渐成汹涌波涛,冲击她的心房。

  这样令她恨至极点又痛至极点的人还能有几个?

  三年多了,她再一次抱住他,这个躯体无疑是熟悉的,这种熟悉中又带着陌生的感觉令她心中忽然一空,异样的失落的心伤毫无预兆地袭来。

  她紧紧咬着牙关,双臂无意识收拢……云霁……云霁……

  他在她的怀抱中悉悉索索地轻动,僵硬无巧,仿佛一切都是无意识无目的的动作,根本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女帝心中生出悲愤,大声怒道:“云霁,你不是最有能耐吗!你敢强迫朕,敢欺骗朕,敢把朕软禁在天姥山上!其他没一个男人敢对朕做的事情,你都做了,怎么现在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不敢面对朕?!”

  她恶狠狠地一口咬在他的脖颈上,用力咬用力撕扯,忽然听见他低低发出一声嗯鸣,似是疼痛。

  女帝闻声忽然欣喜。温软了动作,细细蹭去他颈上血迹,道:“好好,我就知道你会好起来,你也能听见我说话了,是不是?”

  这样的问话自然只是徒然。但是女帝却说了下去。

  “你所加诸朕的一切,朕都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朕要夺了你的名号,将你云霁二字从史册上除名,永远以皇夫身份附庸于朕。”

  “朕要将你禁锢宫中,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只能陪伴朕一个人。倘有二心,朕会令你生不如死。”

  “朕要……”

  ……

  女帝的话,一句一句狠辣又决然,回荡在重熙殿蒸腾的暖气里。窗外大雪滂沱而下,把重重宫阁覆成无边无际的白茫,一直绵延到崇光二年的新年。

  正旦之日,女帝不顾满朝非议,举行大婚。诏书之中,仅言封皇夫为云中君,余则半字未提,举国哗然。

  大婚那日,女帝与皇夫前往宗庙祭祀,南楚都城万人空巷,争睹云中君之真面目。

  然御辇外以纱幔遮掩,但见其形,不见其容。将至宗庙,忽而大风自天边来,红纱纷飞若云。但见辇中静穆端坐一人,鸦发长目,宛如神祇。惊鸿一瞥间,众皆伏拜,呼“云中君千岁”。自那以后,民间俱传说云中君乃是谪仙入凡,来配他们的女帝,若非如此,人间哪有那样男子,生得那样神仙品貌,又能显出那样的宁谧庄严?

  吕和在宫中巡视时,恰听见几个刚入宫的小太监、小宫女躲在偏殿角落里窃窃私语,谈论的正是云中君。

  吕和怒极,将他们拉出来好一通训斥,“君上的事情,岂是你们能议论的?”

  恰其中有个胆子大的,不服气地顶嘴:“外边大家都这样说,为何我们说不得?我们入宫这么久都没见过君上,为何连说一说也不成!”

  吕和直气得浑身颤抖,命令身后的侍卫:“这些人忤逆不道,拖出去掌嘴,罚入苦役!”

  那些宫女太监们这才惊惧起来,齐齐磕头求饶。正这时,忽闻女帝声音冷冷道:“外边都怎样说云中君?说来给朕听听?”

  女帝朝后衮服着身,雍容威严,凤眸一凛便令那一众小宫女小太监吓得趴在地上发抖不已,胆子小的都哭了起来。那个胆子大的此刻也无助了,望向吕和一脸的央求。

  吕和到底老练,一边示意他们闭口不言,一边对女帝道:“民间对君上俱心怀景仰,赞颂君上英明神武,和陛下乃是天作之合。”

  女帝淡淡一笑,不无寥落,叹道:“看来朕果然是年岁有些大了,刚才听到什么琴瑟不和,是朕的耳朵不大灵便了罢。”

  “皇上!”吕和此刻冷汗涔涔,“是老奴失职,让这帮奴才在这里乱嚼舌头!恳请皇上下旨,将这帮奴才赐死,断了这些无稽之言!”

  女帝不置可否,悠悠笑了笑,对方才顶嘴那小太监道:“他们不准你说云中君,朕准你说。”她微微倾身,修长的镂金护甲勾起他发冠下两条长带,柔声道:“说吧。”

  冰冰凉凉的护甲擦过小太监的脸颊,小太监只觉得刺激得要命,头僵硬地向后别着,一双眼眯得紧紧的。

  女帝的声音有如蛊惑,这时候还哪里由得小太监决定说还是不说,话已经逃命似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有人说君上其实就是天姥城的主子,皇上和君上成婚,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让西蜀民心顺服!成婚数月,皇上从不曾与君上同房,所以至今未孕!还有人说君上重病在身,活不了几天了!”

  这话一气说完,小太监自己都傻了,痛哭流涕,只觉得自己命不久矣。

  “死!死小奴才!来人啦!还不拉出去斩——”

  女帝忽然抬手,止住了吕和。

  “朕——”她深深吐了口气,“朕已经和悯行大师交谈过。朕想在城中,造一座高塔,为云中君祈福。”

  女帝看向面前跪成一片的宫女太监们,道:“你们的君上确实带恙在身,但他会益寿延年,陪伴朕白首。他也会与朕养育子孙,保我皇朝延祚万年。”

  “宫里确实容不下舌头太长的内侍。朕为云中君持斋,不想开杀戒。你们都回家罢,从此可以说自己想说的话。”

  那群宫女太监们被带了下去,吕和小心翼翼前来问道:“这些奴才们,要不要……”

  “留着。”女帝淡声道,唤来静侍一旁的侍卫长。“皇城之中,宫城之内,看来都已经混了不少齐人的奸细。给朕好好地查清楚,但切勿打草惊蛇,朕还指望着他们给齐帝传话。”

  四

  春花已经盛了,南楚宫中,更是姹紫嫣红。

  紫绸朱衣的宫女们从来不疑,她们的皇上是极宠那位被呼作云中君的皇夫的。

  两个多月前,只因为云中君初初起身,站在窗前,忽然去嗅了嗅窗边的梅花,皇上便命人在宫中便植百花,而且是要带有香味的花。她要令宫中无论何时,都有鲜花盛放。

  这自然非同寻常。须知皇上自幼喜爱的是颜色冷冽的松柏,并不喜欢那些短暂盛放然而又很快凋零的鲜花。

  宫女们都很开心。不光是因为宫中的颜色忽然多起来了,生动起来了,更是因为她们开始能经常见到那位云中君。

  随着城中的千秋塔一天一天地高起来,直入云霄,云霁的身体在女帝良药的滋养之下,也在日渐好转,宛如蒙尘而黯淡的珍珠,一天一天地渐渐焕发出莹润光泽。他开始频繁地在宫中走动,起初尚需人搀扶,一些时日后便能自行行走。只是他的眼睛始终没好,辨不清方向,仍然需要人引路。

  女帝日日忙于政事,甚少有空与云中君相处,却不曾疏漏过听取宫人每日对云中君行迹的汇报。

  “今日君上去了重华宫,路上险些掉进秋梧池中。”

  “今日君上在重霄宫,打翻了两个花瓶,把宫中原来养的鹦鹉全放跑了。”

  “今日君上在御花园,把所有的树都摸了一遍。”

  “君上……”

  宫人们喜欢这份工作。云中君毋庸置疑生得和女帝一样的养眼,只是女帝威仪隆重,喜怒无常,谁敢多看她一眼?但云中君似乎就不一样。他看着没什么喜怒哀乐,可做出来的那些行为,却总让宫人们捂着嘴无声发笑。他就像个孩子一般探索着这个陌生的宫廷,有趣的是他每天指出来的要去的地方,都不曾重样过。

  宫人们喜欢看他站在宫中分岔的路口,左嗅嗅,右嗅嗅,然后指出要去的方向。他不喜欢被人牵引着,却也不喜欢手握长杖来探路。于是宫人们又有了一项经常被争得头破血流的差事:以言语给云中君指路。

  那是宫人们最欢乐的时候,“左边”、“再左边一点!”“君上,小心右边!”年轻无忌的宫女们欢快地叫着。没有人不喜欢云中君,对于那些宫女们来说,每天哪怕就看他一眼,这一天就有了奔头。有些胆大的宫女,故意给云中君指错路,云中君一头撞在茶花花丛上,沾得满身花粉。他也不过摇摇头,换个方向继续走。

  只是宫人们欢喜,女帝听着,却一日日地皱起双眉。当听闻云中君沿着宫城内墙走了一遍之后,她忽然起身,厉声道:“带朕去见他。”

  女帝见到云中君时,他正在宫城西南角楼之上,迎风而立。熏然南风扬起他雪白衣袂,和湛蓝空中堆积的云朵一样颜色,容颜澄澈无瑕,不似这尘世间人。

  一种没来由的心慌从女帝心中涌起,那尖尖的护甲扎向掌心,才令她没有当众失态。

  “云中君的衣饰,如今由谁负责?”

  “禀陛下,是尚衣局的冯姑姑。”

  “换掉。传朕的旨意,云中君的衣服,一律依照朝中礼制制定,不得再作这般纯白颜色!”

  “是!”

  “再传太医萧还真过来见朕。”

  ……

  春去夏来。

  女帝在外殿就换下一身衮服,穿上一身柔软轻便的袍衫。有宫女想向内殿通传,被女帝止住。

  便鞋足底贴以厚缎,履地悄无声息。女帝绕过内殿正门,从侧面花窗看了进去。

  云霁正在用早膳。

  他的五指仍不够灵活,试了许多遍都拿不起筷子。然后换做勺子,碗中那几个精细如元宝的银丝细饺却仍然像小鱼一样,舀不起来。

  他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沮丧,摸着勺子一动不动了。旁边的内侍试图帮助他,被他挡开。

  歇了好一会儿,他方继续去和那个勺子做斗争。有时候饺子带汤都已经被舀出来了,手指一抖,又淋得自己一身。如是几次,狼狈不堪,勉强吃了三四个饺子。

  女帝紧紧咬牙,险些就要进去帮忙。然而这时候太医萧还真过来,给云霁奉药。要退下时,却被云霁拉住了衣裳。

  云霁缓缓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他那眼珠子犹如琉璃子儿,漆黑剔透,却没有感情。

  萧还真明知道他看不见,却总觉得被他看透了。仓皇失措地应道:“尚缺一味沧海月明珠的药引子,皇上已经命人去往乌斯藏寻找。如今、如今恐怕还是治不好君上的眼睛。”

  云霁闻言定了一定,也看不出脸上有何表情,落下了手。

  萧还真匆忙出殿,险些撞到女帝,几乎痛哭流涕。女帝示意他退下,进了内殿,去为云霁更衣。她刚碰上云霁的衣带,便被他挥手挡出。

  “是我。”女帝低声说。

  云霁眉心微动,收回了手。

  女帝帮他脱了弄脏的外衫,拿熏香在他周身划过,驱散了食物的味道,方拿了件新衫与他换上。

  “这么久了,你就没有一句话想对朕说?”

  云霁摇了摇头。

  女帝拂袖而去。

  又过数日,女帝下朝后正与枢密庭议事,吕和忽然急急慌慌在殿外求见。众臣一脸不解,面面相觑。须知枢密庭议事,便必然是军国大事、机密要务,若非紧迫情况,任何人不得打扰。

  女帝命宣见吕和,只见他擦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叩头道:“皇上,是老奴们无能,拦不住云中君啊……”

  女帝厉声道:“云中君做什么了?”

  吕和颤声道:“君上……君上闯宫,根本无人拦得住君上……眼下已经闯过了三道宫门,皇上若再不去阻止,恐怕外面两道,上值十二卫也拦不住了……”

  女帝脸色倏尔苍白。

  第四道宫门之外,萧山五虎等数名将领已经与云霁鏖战起来。云霁白衣一身,被围在数柄兵刃中央,身形诡谲飘忽,竟无人能沾上他半片衣袂。

  女帝身边围着枢密庭群臣,韩奉忽然上前,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恕臣直言,云中君在宫中尚能为皇上所控,一旦出宫,与旧部取得联系,那便是鱼入大海,龙出生天……皇上虽然不令他恢复视力,但眼下来看,依旧是困不住他。依臣之见,不如……”

  女帝未待那个“如”字说完,便伸手止住了韩奉,双目凝视向场中。

  沈昼出手,一柄长戟正抵上云霁的喉咙。

  云霁身形骤凝,左手二指夹住戟尖,右手一捺袍服下摆,眉动唇冷,王霸之气尽显。

  沈昼冷喝道:“求仁得仁,何不珍重!”

  云霁但抿唇不言,他虽已服食耳、口、鼻、身四感解药,言语之能却恢复最为缓慢,语不成调,他断然不会开口。双指暗暗蓄力,便要将那长戟震开。

  这样一幕,在场的所有人许多年以后依然记得。于群臣而言,这是云中君公开出现在人前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于宫人而言,那看似温和无害的云中君,第一次显露了不逊于女帝的威势与锋芒——宫中所有他所涉足的地方,他无不铭记在心,一张冷淡无欲的相貌,何人又敢拦在他面前半步?

  只是他们的女帝在那一刻,在云中君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却令云中君无声收手,散了这一场的煞气。

  日暮,宫人们端着蜡烛,入重熙宫,将宫灯一盏盏点亮,薄烟伴着暮雾缈缈。重熙宫为云中君所居,素来不燃灯烛,除非是女帝驾临。

  玉盅频传,散发着清淡的食物香气。

  女帝靠在殿门外,手指紧紧攥着一个白瓷小瓶。

  ——皇上,这剂药,轻,则阻塞经络,废了人的武学。

  ——重,则要了他的性命。

  ——皇上,此人,留不得。

  五指捏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掌心都是冰凉的汗。

  她活到现在,没有如此优柔寡断过。

  殿中响起浅浅的脚步声,来回往返。这世上有一种走路声她分辨得清清楚楚,无论是轻是重,是虚是实。

  ——那一年她常在天姥山顶驻足遥望,那脚步声从暮霭中由远而近,最后落定在她面前,眉目含笑。

  眉目含笑,尽是情意。

  五指一松,白瓷小瓶落入墙边花丛之中。

  女帝款款入殿,与云霁相对而坐,共进晚膳。女帝就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娓娓然谈论国政之事。云霁缓缓进食,静默倾听。

  末了,女帝只见他以手沾上茶水,在桌案上一笔一划写下:

  为君,难否

  女帝骤然只觉鼻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为君之难,谁人能知?能诉与谁闻?

  一统江山,固然是她毕生之志,然而伐齐之凶险,关乎数十万将士性命,百千万黎民安稳。她既然选了这一条路,千辛万苦,也只能一肩担了。能进不能退,能成不能败。

  女帝平静了情绪,冷淡道:“何难之有?”

  云中君又写道:“我须出——”

  后面尚未写下去,女帝便喝断:“休想!”她站起来,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终是粗暴地抛下一句:“今夜侍寝!”

  云散雨歇,天际一轮凉月。枕边空空如也,人一去,这偌大宫殿的夜色似乎都凄迷起来。

  女帝鸦发散漫,墨绸般泻落一榻。成婚年余,不曾同衾共枕过。就这样放他走了?女帝摸着枕上的一根发丝,虚浮地一笑,满是自嘲。

  五

  云中君一走便是月余不曾有任何消息。女帝便似个没事人一般,却令知晓云中君已经不在宫中的吕和、姜离等人忧心不已。

  这日女帝入得枢密庭,但见几名军部大臣脸色沉沉,看了急报,才知是西方边疆异动,高昌国与乌斯藏秘密往来,似有结盟之意。

  “乌斯藏赞善王之妹墀真公主嫁与高昌国王为后,本就是交好之意。最近两国私下频繁有使者、王族来往交流,恐怕是趁我朝西蜀初定,与北齐战争一触即发,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女帝忽觉胸腹不适,隐约犯上恶心来,忍耐着道:“既然是结盟,拆了便是。”

  几名大臣不解,女帝沉吟道:“法子倒是简单,只是颇不光彩。”她想了想,道:“也罢,那高昌王,本就是个淫逸之徒,只是可惜了墀真这位奇女子。”她“呵”的一笑,颇有惺惺惜惺惺之意,“将沧海夜明珠送还给墀真公主,以示我南楚之好。派出暗卫,刺杀高昌王。”

  “皇上此举的意思是……”

  “以高昌习俗,高昌王死了,墀真便要嫁给其非亲出的长子,继任王后。朕虽不曾见过这位公主,却晓得其脾性——她断断不会下嫁。如此一来,乌斯藏与高昌,便会反目成仇。”

  女帝一番政事料理下来,愈发觉得头晕恶心,匆匆出殿,哪知未曾出门,一口酸水涌上喉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呕得一下急过一下,扶着墙喘不过气来。

  那些匆匆赶过来的大臣慌得要去找太医,被女帝止住。女帝曾生过一次,心知必然是那一次成了事。这本是遂了她的心意,然而放眼宫墙,绿瓦凌云,终究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她淡淡苦笑,道:“无妨,朕这是有了。”

  众臣惊愕不已,竟都忘了恭祝。女帝也不甚在意,接过宫人送过来的水漱了口,道:“都回去罢,接着议。”

  这日女帝仍是朱批到将近亥牌时分。临歇息前,姜离呈上密信,道是西蜀那位贪了军饷的提督已经被秘密处决。女帝点头示意姜离退下时,他却迟疑道:“有件事不知道应不应该与陛下说。”

  女帝看向姜离,姜离低着头道:“这位提督有一名极宠爱的小妾,这小妾长得……和陛下有七八分相似……照规矩,这小妾将送入教坊司……”

  女帝只觉得恶心不已,方要挥手让将这小妾放了,忽然意念一转,冷冷道:“之前不是查出来京中有齐人细作?设法将这位女子送与他们,让这些细作代朕给齐帝送上一份大礼。”

  “皇上,这……”姜离试图阻止,女帝已经站起身,双手轻柔缓慢地落上小腹,喃喃道:“是个皇子,朕能感觉到。”

  “皇上……”

  “朕自掌权以来,施的是大仁,行的是大义,朕,问心无愧。”

  “朕亦造恶无数。”女帝缓缓呼出一口气。“倘是真有什么报应,便都冲着朕一人来罢,朕命硬,扛得住。”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中风平浪静。云中君虽然消失,北极会堂的财富物资仍是源源不断供向军中。那些本来紧张无比的枢密庭众臣这才渐渐放下心来,见女帝始终是波澜不惊的样貌,不由得感叹不已。

  女帝小腹微微凸起,愈发觉得心慌气短,头晕目眩。太医诊了,一个个眉头紧锁,竟是没人敢说话。女帝挥挥手道:“朕的身子朕最清楚,都退下罢。”

  女帝独自一人闭目坐着,身边宫人大气也不敢出。良久,女帝微弱道:“召姜离过来。”

  想找到那个人,难。可是要让他知道一件事,易。只是回与不回,却是他自己的选择。

  女帝这日掌灯时分勉力回宫歇息,忽然听见重熙宫中有女童稚嫩娇柔的声音。几个侍在重熙宫的宫人守在宫门前,惶惶然告知女帝:“君上回来了,还带了个女童,将奴婢们都赶了出来!”

  女帝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心中忽而大为松快,命宫人们都退得远远的。她提足将要进去时,忽然听见女童在里面道:“空蝉姑姑,听说我娘快回来了,咱们快点给爹爹取了药走!”

  那被换做空蝉的女子道:“阿澜,你还没见过你母后一眼,难道不想见一见?”

  女童道:“刚才不是远远儿地见过了吗?她老是欺负爹爹,还不让爹爹看见我,我才不喜欢她!”

  空蝉叹了口气道:“阿澜,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堂主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女帝心中猛然一震,冰凉凉的通透。

  从来都只有她的猜忌,云霁这一生,却从没有负过她。

  有什么凉而湿薄的东西滑下面颊,女帝软软地靠着墙,透过蒙了轻纱的窗棂向内看去,遥遥的,那女童脸上遮住了半个额头和眼睛的朱砂记仍旧看得分明,赤艳如火。

  女童好奇问:“为什么要长大了才能明白?”

  空蝉伸手轻轻摸着女童额上朱砂记,叹息道:“阿澜现在当然还不懂,女人是如何地看重自己的一张脸。将军最怕白首,美人深恨暮年。堂主如今的气血运行较往日要缓慢许多,手上指甲,半年才会完全更换一次。将来恐怕阿澜长成大姑娘了,堂主还是如今这般模样。阿澜自然不用介怀,可是你的母后呢?阿澜,无论你喜不喜欢你的母后,堂主都是要陪她到白头的。”

  女帝向宫外一直走。

  一直走一直走。千秋塔那么高,她一步步爬了上去。

  她建这千秋塔,是为了小看这江山。

  可今日她却明白,她小看了这江山,却也小看了他。

  有过那样被封禁的三年,他还有什么没有勘破?权位,名誉,还有什么能束缚得住他?东吴还是南楚,她是皇帝还是公主,他是皇夫还是庶人,于他而言无差。

  那么她之于云霁呢?

  女帝遥看月色千里,清辉笼罩万闾。

  声音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回忆里传来,在空濛的夜色里,清晰又温沉。

  “天晚了,回家。”

  女帝倏然转身,对面人长衣如霜,皎皎如月,似真似幻。她紧紧将他一只手握住,张了张口,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将他望着。

  那五指缓慢反握,一点点施力,将她带到面前。

  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到眼睛时,她别过头去,不让他摸。

  他凝着眉,果真不去摸了,一只手轻轻落到她腰身上。

  她不悦地拧了一下,忍不住道:“胖。”

  他叹了口气,将她半侧着身子抱进怀里,极轻极轻地没有碰到她的已经粗圆起来的腹部。

  “明辉——”

  这一个名字这天下何人敢叫。

  独他而已。

  她之于他是什么?

  天晚了,回家。

  她是天下人的女帝,却只是他一个人的妻子,明辉。

  她紧紧地抱住了他,头埋在他怀中,无声地啜泣了起来。

  他云霁已经无需向她解释离开是去做了什么。

  而她明辉亦无需向她解释过去的一切猜疑,甚至是动过的杀机。

  他们只不过一对寻常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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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四夷译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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