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浓雾天地弥漫,车轮辚辚之声由远而近,在一方简陋院子前面停下。一墙的爬山虎油油地招摇,妃红亮色从车辇中迢迢而出,艳光映上半壁盈绿,却被浓雾沾湿了鬟鬓,沁出些许的凄清。
斑驳的木门虚掩,红酥手半带着犹疑,还是轻轻推开,门辘的轧轧声音刺耳。一头雪白的猛兽迎面扑来,却在爪子搭上她的惊魂一刻被青衣的俊秀男子拦抱了回去,在他怀里不满意地嗷嗷儿叫了几声,很快又服帖下来,蓬松的大尾巴刷去按在他干净挺括衣衫上的梅花爪印。
他的眼神依旧是湛亮如碧汉朗星,一如初见。彼时,她随父王母妃方至皇宫,还未落殿,便听闻武英殿刚来了个同她差不多大的侍读生。她正愁没什么乐子,便兴冲冲地跑过去,果然见到一个小小的人影在空旷的大殿之前罚跪,面上肿起几道伤痕,瞳仁儿却是乌亮,像父王最爱的那副黑玉魄棋子儿。她远远地丢过去几枚石子儿在他身上,跪得笔挺的身子却是动也不动。头一回有人看见了她却没什么惊艳的反应,明澈的眼神儿晃了过来,又了无意趣地收了回去,仿佛面前那飞龙在天的大理石阶比她更好看似的!
她就是这样的骄蛮性儿,生在天家,习惯了所有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习惯了所有人都对她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可他括羽偏不。这一匹南疆来的野马,当她使尽了她所有的手段,到头来发现他还是桀骜如昔。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死心塌地地爱上他罢?
印象中上一次见他穿青衣,是他扮成小太监陪自己去韩府赴宴,仿佛恰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是青梅,也算竹马罢。那一段星高云淡的稀疏时光,好似莲灯流落天河,灿灿明明,琉璃般澄净璀璨的光辉映透她所有的梦。
那时候他心里应该是还没有那个左钧直的罢?
是从林玖口中第一次听说了括羽同左钧直的纠缠。隐约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极力回忆,才想起当年扶桑来朝时,有一个四夷馆杂官当街解围,那杂官自陈姓名,似乎就是左钧直。可是她无论如何忆不起左钧直的模样来。她本想去找括羽理论,却在暮色中的阒无人烟的巷子口,见到了他拥着一个容貌平平的男装女子,温柔宠溺地吻了下去。
他难得地没有觉察到她。她便知道他爱那个女子已经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
那一刹泪零落,暮色如烟,心如死灰。
“郡主?”
他低唤了一声,墨晶的眉蹙起,眼底有几分迟疑。身子微微让了让,示意她进门说话。
她自然明白他这份迟疑。恰如她敲上门那一刻的犹豫。而今物是人非,他姓朱,她姓明,水火不相容。他的父亲险些虐杀她的父王,她的母妃曾是他父亲豢养的杀手,亦曾因背叛他父亲被关在地牢中三年不见天日。而她的皇姑母杀害了他朱氏全族,灭了他的故国。
喉咙似被绳子窒住,张一张嘴,吐出一个字都觉得困难。
他进屋取了个软垫放在院中石凳上,又倒了杯淡茶,道:“寒舍鄙陋,委屈郡主了。”
明鸾眼睛有些发酸,印象中皆是他往昔在宫中锦绣如玉的落落风华,却不知道这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布衣也能被他穿得如此轩昂磊落,愈发衬出傲骨琅琅。
终究还是爱的。就算是死了心、决意随了对自己十多年一片痴情的林玖,重见时才发现这一份爱慕还是无法抹杀。
那仇恨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流泪,他默然地坐在对面。雾气渐淡,日光销金。他没有什么话可说,没有什么温柔可安慰,唯独只能付与长足的耐心。
“我想……我想……”她张口难言,却知道他们之间并容不下什么更多的话语。她泫然的目光望着他,再难,她也还是得说出来。他眉锋微挑,她咬唇说道:“我想求你……去救他……”
眸海波澜扬起,映着金芒,“他怎么了?”
明鸾紧攥着裙边的纤指微微发抖,“方才得到八百里加急快报,左杭穷追黎季犛,孤军深入失了消息,他率军去援,却被黎季犛设诡计逼入孤城,兵粮俱断……”
眉心紧锁,唇角抿起,明鸾忽的起身扑通跪倒他面前,握着他的襟角含泪道:“而今我谁也不信,只信你。我求求你……”
他霍的起身,“郡主!”
明鸾却紧紧抓住他的衣角不放,仰头,眸中泪水晶莹,盈然滑落,“我知道是我妄求了,我求谁都不该求你。是我们天朝欠了你的,是我们明家欠了你的,我们岂有资格再向你索求些什么……可……可除了你,还能是谁……”
括羽道:“上一代的仇怨,我拎得清楚。我当是和你们两不相欠。林玖与我十年兄弟情谊,并非我想袖手旁观,只是——”他臂指墙外,黑瞳中沄潮隐隐,“我如今能活着已是难得,你看这院外,潜伏着多少亲兵?郡主,要解孤城之围,必领兵权。倘你是皇帝,你敢让我带兵么?”
明鸾花颜胜雪,凌乱的泪痕上清光烁然。“我知道……可我还是信你……就算你有了朱镝的身份,我知道你还是那个常胜,永远不会变的。”见他仍是不为所动,她垂了眉,“皇兄其实也信你,不然又怎会让我来这里?”
括羽抽出衣角,淡淡笑道:“谢郡主和皇上信任,我担当不起。国中大将何其多也,几曾少了我一个。请回。”说罢拂衣而去,不豫多言。
明鸾怔忪片刻,眼看着他上了台阶,就要推门而入,心中不知何来的一股汹涌洪流,似是惊悸似是恋栈,似是郁愤似是不甘,急急提着裙子奔过去,从身后将他紧紧抱住。括羽冷着眉,欲伸手掰开她的手指,终究还是不愿触及她肌肤半分,垂着手道:“我已有妻室,郡主也同林玖订了亲,郡主莫要再任性妄为了。”
明鸾闻见他语声冷硬,便知郎心似铁,这一具身躯纵使她魂牵梦萦,这时候抱着,也如一块干木般了无滋味。他肯对那个女子千般柔情、万种蜜意,却至始至终不肯匀给她一分一毫。
可她仍是不愿放开。这一放便永无期待。君有妇,妾有夫,此生此世再无缘分。
泪水滑入口中,苦涩如黄连。
“我别无所求,送我回宫,好么?”
连日价政务缠身,边境兵书一封连着一封,还得去应付其他官员的各种刁难。这些事情左钧直本不怕,可是约莫是劳碌的日子久了,这几日来总觉得心倦神乏,身子也不利索得紧,每每回家都是倒头就睡。括羽忧心,她只道是边关吃紧、政事繁忙,大约熬过这段时日便好了。
这日边关急报甫至,兵部和内阁便急成了一团糟。眼下一众武官和阁臣正在军机处议事,争论了一个时辰了仍是拿不出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她自知于军务不熟,那些臣子也容不得自己插足,索性只是退居一侧,缄口不言。几个老臣烦恼处,拿出水烟袋来抽。军机处里连日来都有重臣日夜当值,气味本来就不大好。这烟气一熏,左钧直愈发觉得头晕眼花,隐隐觉得恶心欲呕,不得已出去透气。军机处在勤政殿之南毗邻文渊阁的位置,一出殿便见树明水绿,清风带露,顿觉得清爽许多。
花枝披拂处,两个翠黄衣裳的宫女儿走过,喁喁低语。左钧直本无心思闲听,未料“括羽”二字飘入耳中,让她激灵灵一震。
翠衣宫女道:“方才勤政殿前面那位就是括羽大人么?”
黄衣宫女得意道:“不错,你入宫晚,不如我们这些来得早的有那个眼福。不过今儿见到,也算是得偿所愿啦。”
翠衣宫女语声中俱是艳羡:“本以为皇上生得是无双的,原来还有人可以比肩……和郡主站一块儿,真是对璧人儿。”
黄衣宫女忙警醒她道:“万莫乱说,郡主是许了林玖将军的。括羽大人此前劫法场,现在被削去职权,成了戴罪之人。你瞧他穿得……身后跟随的,可都是十二亲卫中最了不得的人。”
后面翠衣宫女又说了些什么,左钧直已经再也无心去听,提着官裙飞一般向勤政殿奔去。
一路惊奔得钗环坠地,云髻倭堕垂散,惹得路旁宫女、内侍、亲卫等纷纷侧目。她心中却被惧怕密密地占满,括羽,括羽怎么又会被带进宫来,皇帝又想对他做什么!
熟悉的龙涎香味袭身而来,幽幽缭绕鼻尖,令他微眯了眼。贡墨、书香,甚至足下凉硬水磨大理石的触感,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御案前的人还是那个人,他却不会再是他的臣子了。
殿中侍奉的内侍在退殿之前,惊愕地看到那个消失许久的人一身布衣站到真龙天子面前,平平而视,松柏般挺秀笔直。他身后的鸾郡主轻轻拉了他一把,他亦是纹丝不动,半点、半点没有下拜的意思。
而皇上说:“你果然还是肯来。”
他说:“迟早要有个了结。”
内侍自不明白这偈语般的对话是何意思,却也没有机会听见后面的对白。
明严道:“你这一年多,过得倒是逍遥自在。”
括羽道:“乐不思蜀自然有它的道理。”
明严冷笑:“你自比阿斗,朕却不信你甘心一辈子伏在女人的石榴裙下。你给段昶林玖定下谋策,莫以为朕不知道。”
括羽道:“既是如此,为何今天还要召我前来?”
明严道:“杀了你,朕觉得可惜。留着你的命,朕又觉得不痛快。”
括羽笑道:“皇上这病,委实无治。”
明严道:“朕向来觉得,龙啸九天,虎跃山林,各得其所,才是这人间最好景致。困于浅滩樊笼,养着还不如杀了干净。”
括羽眉宇骤凛,明严冷厉的目光亦逼了过来,“朕,七岁视事,立志要开前所未有之盛世,睥睨万方,笑傲四海,绝不做守成之君。朕广纳贤才,那一年中先后得见你和左钧直二人,便知只需好好扶植,你二人一武一文,必将成朕之左膀右臂。可你,明知道左钧直是朕选中的人,还瞒着朕这么多年去招惹了她!朕本欲杀了你们两个,又觉得心有不甘!”
“所以你知道她会为了保我的性命,甘愿入阁为你所用;然后拿着她,反过来牵制我是罢?皇上不觉得这是在玩火么?”
明严勾唇而笑,“朱镝,你倒是个天生的霸主。若真能起事,朕会觉得此生有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无遗憾。只可惜你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太多情。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注定你只能为朕所用。”
“不消朕强迫你,也不消朕要挟你,朕只消硬着心肠,看着黎季犛多消磨林玖左杭几日,任着贼军在南越多掳掠几个寨子,你铁定会心软——别说你放不下兄弟情义,光是南越那片土地,你定是半点见不得它受到贼军蹂躏。帝王有罪,百姓何辜啊,对不对?”
一旁的明鸾顿时面容煞白,身子摇摇欲坠:“皇兄,你好狠心……”
修长手指硬硬地扣了起来,括羽寒着脸色道:“授我兵权,就不怕太阿倒持?”
明严拊掌,“你不忍心看百姓死。更何况——”
殿门砰砰叩响,殿外内侍焦急呼道:“陛下!陛下!左大人非要面见陛下,方才突然晕倒在殿前了!”
明严色变,括羽却已经夺门而出。
枕上人双目紧闭,柔睫轻合。本就淡若山菊的容颜没了血色,更显清减。浓密的发拂落颊上,括羽的手包裹上去,那一张苍白如瓷的小脸竟还没有他手掌大。
“陛下……”年老的太医诊完了脉,竟是抖抖索索,眼色飘忽在明严和括羽两个人身上,畏不敢言。
明严不耐道:“到底是什么病!之前明明还好好的,怎的突然就晕了!”
老太医颤声道:“左大人她……她……是有了身孕……约莫一月有余……劳累兼受惊吓,所以……”
老太医一边说着,一边仍是惶恐不安地看着那两个人。括羽对这御前红人颇是亲昵,看来之前劫法场确是有情意。可是皇上分明宣告了这女臣是他的人啊……这孩子也不知是……
他汗流浃背,这真是掉脑袋的活计……
闻见“身孕”二字,明严和明鸾两人面上都是瞬息万变,说不清是些什么情绪。括羽却是欣喜若狂,也不管旁边有人在,俯下身去亲吻左钧直,喜悦低唤道:“姐姐,姐姐,我们有小常胜了。”
左钧直被他唤得悠悠转醒,一睁眼便是心心牵念的人儿,又惊又喜,长藤缠树一般紧紧攀附了上去,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了一样。水眸半阖,柔唇贴着他的面颊呢喃道:“你方才说什么?”
括羽宝瓶儿似的抱着她,低笑道:“我说我现在抱着两个人,开心得要命!”
左钧直勾着他的胳膊僵硬了一下,和他撑开一段距离,瞪大了眼瞧他,眼角余光却扫到一旁尴尬而立的太医和脸色不大好的明严,霎时间血都凉了,惊惧道:“皇上!”
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明严看着她自昏迷中睁开眼来,瞧见括羽的一刻眸中流光溢彩,一张平实苍白的小脸刹那间生动起来,好似寒林春来化生绿枝,斜风细雨尽是灵润。可见到他时,又惊又怕,再动人的神采也顷刻化作木然无趣。他瞅着她身子不自主地往括羽怀中缩,却又伸着细弱胳膊想要替他挡着,这样的微妙心思让他又妒又恨,拂袖恚然道:“三天时间,你且想着罢!”
“不必了。”手上为左钧直束发的动作仍是温存,口吻却已经冷峻起来,“皇上可以安排一天的时间准备祭祀和誓师,我后天出发。”
明严眼风扫过,太医慌忙告退。左钧直闻言愕然,却被他温暖的掌心抚上面颊,安定心神的声音熏风般吹入耳中:“莫担心,我去去就回。”
“你要带多少兵?”
“多多益善。”
明严目色转冷,括羽将他面上几不可见的微妙思绪变化尽收眼底,心中通透,淡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上倘是不放心我,不若直说是想送我一个马革裹尸的体面死法。”
十年相处,已经说不清谁懂谁更多一些。明严悚然发现那个曾忠诚地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纯净明朗的笑容背后,根本一直就有洞彻人心的力量。否则自一开始侍读班残酷的入门试炼开始,到后来层出不穷的权谋斗争,他如何能够举重若轻地一路走到现在。自己能将人心翻覆玩弄于股掌之上,他却一直都是默默地凝视,天衣无缝地避开荆棘陷阱。当他伸出利爪,四个字便能穿透他心中的重重城府。
不过,这才是他青眼相待的朱镝,这才是他值得上心的对手。思及此处,明严丹凤双目微微眯起,面上生出几分笑意:“好,剩下的京军,你要多少给多少。佩征夷将军印,为总兵官,兵权全授。林玖、左杭如能脱身,分任左右征夷副将军,由你指挥。”
括羽坦荡而笑:“皇上倒是舍得。二十万罢,在誓师大会上风风光光地闹腾一番。但我一个都不带走。”
明严觉得被括羽耍了,敛眉微怒问:“何意?”
“太慢。”括羽给左钧直掖好被角,长身起立行至窗下棋秤之侧,将秤上杂乱黑白棋子儿一股脑拨入秤渠之中,二指拈起一枚白子,平平滑至天元位置,“大军浩荡南下,快则廿日,慢则一月。我一人,五天可至。”
又抓起一把白棋,洒落南宫星位。“皇上给我南越驻军的兵权即可,解围足矣。”
殿中空气有一刹的停滞。这样一来,可以腾出起码半个月时间,祭祀誓师,不过是个障眼法而已。
所谓突袭,所谓出奇制胜。
“只是即使快了,大军也起码折损十数万,加上此前水土不服的数万人,恐怕还剩二十万能用。黎季犛举国三十八万兵马,你不带新兵,够用否?”
“兵不在多而在精。不过我确实要向皇上请三万神机军,携火炮南下。途中务必做出二十万大军的阵势,掩人耳目。”
明严狐疑道,“你过去不爱用神机军,这次怎的破例?”
一溜儿黑子齐齐排于南方底防,括羽道:“黎季犛最厉害的招数还没拿出来,那就是象军。我琢磨过许久,要破象阵,只能靠火器。”
明严目光变幻莫测地凝视着他,殿中静得听得见熔金炉中香烬塌落的声音。
括羽道:“皇上且想着罢。人我先带走了。”到床边把左钧直打横抱起,大步出了内殿。明鸾漂浮不定的目光落到括羽渐行渐远的背影上,看到那被抱着人儿挣扎了几下,不知听他在耳边说了些什么,把头埋入他胸前,乖乖地不动了。兵部和内阁的军机重臣群集前来觐见,恰与他们擦身而过,一个个瞠目结舌。
明严亦见此一幕,冷颜返身入了殿,扬起的龙纹衣襕泄露了难抑的郁怒。明鸾忽的了然,括羽既是要孤身去南越,那左钧直定是要留在皇兄身边的,否则皇兄又如何放心?
括羽素来不是张扬的性子,这一次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左钧直从勤政殿一路抱了回去,分明是要令天下人知晓——这左钧直,是他括羽的女人,不是皇帝的。
皇兄对这左钧直约莫有些君臣之外的暧昧,此前龙袍一事,便是铁证。她知晓,括羽自然更明白。
可他这么一做,皇兄便再动不得左钧直半分,亦不可能让任何人动她半分——不然岂不令天下人耻笑、令所有在前线沥血奋战的将士寒心!
明鸾嘴角笑意苦涩。左钧直醒来时的那一眼,她已隐约明白为何括羽会对她钟情,皇兄这个寡情之人,亦会动心。
情根生处,世间俱是痴儿怨女,但恨月老、点错鸳鸯谱。
左钧直沐浴之后,拿了干布巾子擦头发。瞧见床上括羽就着两盏清灯,翻一卷兵书。衣襟微敞,墨润的发锦缎般铺垂一身,仿佛将雪白里衣都染透了似的。
他看得专注,眉心微拢,有浅浅的纹。也不知是看到什么兵威冲绝之处,锐利的眉锋倒似带了点冷霜,凛冽得有些难以近身。左钧直忽想,不知他在军营中,醉里挑灯看剑,又是怎样一种旷古风流?明明都是金戈铁马的豪情,这时候却总被她品出令人心荡神驰的销魂味道来。
出神地想着,面上不觉泛出浅浅桃花色。括羽一本书读完,斜眼见她眼波如醉,眼角眉梢无一处不妩媚得紧,晓得她又犯了痴。又好笑又喜欢又无奈,向她招招手道:“过来。”
左钧直似被勾了魂儿的,酣酣然爬上床去,被他张臂箍在胸前,啄着她的唇儿促狭道:“又在胡乱想些什么!”
左钧直最恼他这样揭自己的短,握着他的脸反咬回去,咬着咬着便成了昏天黑地的亲吻,那亲吻激烈处又转缠绵,缠绵处再转悱恻,最后竟带出她许多眼泪来。括羽初时不知,待觉出她颊上湿意,那泪已经绵密不止,令他慌了手脚,胡乱吻着紧紧搂着,连连道:“别哭……乖乖儿的,我很快就回来!”
左钧直用力掐他的胳膊,哭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原是个最狠心的!我最讨厌你!你答应他做甚,好不容易盼到……你就去打仗,我真是恨死你!”
括羽心中亦是愧疚难舍,忍了疼任她掐着发泄,只是轻言细语地哄着。左钧直哽咽道:
“我们每分离一次,你都要从鬼门关前走一次。第一回是杀韩奉,第二回是铁狮子口,那两次是我不知道,不懂得担心,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害怕……你若……你若……我定是要陪你一起的……”
括羽拉了她的手在绵软手心打了一下,责道:“胡想些什么呢!诏狱里你那豁出去的劲儿去哪儿了?”
见她咬着唇委屈非常,眸中滟滟盈泪,又觉得心疼,在她手心轻轻柔柔揉着,眼神温软地注视着她道:“我说了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拿着她手按到自己心口,唇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你这个笨蛋,根本离不开我,离开我就找不着路。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
左钧直想起韩奉地库里,一片漆黑,危机四伏。他松开手,她惶恐地追上去。他给她一片衣角握住,稳了她心。
他的心依旧是那样缓慢而沉稳地跳着,一下,一下,给她安稳的力量。热力透过单薄的衣衫传到她的掌心,令她情不自禁地偎依过去。心中还是有些儿恨,拨开他的衣襟,白生生的牙齿用力咬上他的肩头。
……
说是很快回来,可这一仗,谁知会生出什么变故来呢?莫说夷人狡诈,左杭和陆挺之那样的人,又岂会让他顺顺当当地带兵?……一去少说半年,再算上安边抚民,怕是没有个一年两载,他是难得回来……
少年夫妻,恩爱正浓。她与他成亲一年多来,两情相悦如胶似漆,便是片刻分离也觉得难舍……这一别,何日能再似今日这般口齿相噙、心心相印?……她想让他快活,想让他也将她铭刻在心……
……括羽,括羽,她的男人,铁骨铮铮,却永远会在她面前露出脆弱而孩子气的一面,亦只在她面前。
他是她左钧直的,常胜是,括羽是,朱镝也是,永远都是她一人的。
她是这样的爱他,爱他的每一面,每一处,每一分,每一寸。她愿意为他而痴狂。情到深处,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正如他对她一样。
……
他握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紧紧抱住她,埋头在她浓密如云的黑发中,喘息了许久,方呜声道:“姐姐欺负我……”
左钧直坏心肠地抱住他头去亲他,愤愤道:“我欺负你吗?得了便宜还卖乖!”
括羽冷不防被她亲了个正着,嗷嗷叫着连连擦自己的嘴,一脸屈辱地瞪着她。
左钧直咬牙:“南面的女孩儿虽然黑了点,却别有一种诱人劲儿。你要是敢……”
括羽蹭着她身子撅嘴道:“我就喜欢白的……”
“万一是朵青梅儿、竹马儿……”
“又欠教训了不是?”他翻身低头扎向她细白颈子……听见她哼出声来,方斥责道:“胡说八道!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一瞬间从兔子变成了狼,左钧直却是尤其喜爱他这力道。知道他是容不得她质疑他对她的感情,胸中柔情满溢,定定看着他俊秀脸庞,伸出手来描摹他修润眉眼。
“我们的孩子,一定要像你。无论是男是女,都叫朱捷,可好?”
他低头轻啄她的脸颊,口唇,柔声道:“好!”俯身与她缠//mian在一处,只恨这一夜良宵苦短,恨不能生生世世永不休。
身边人轻轻一动,左钧直倏地睁眼,五指紧紧扣住睡梦中交握的那只手。蜡烛但剩了最后拇指长的一截,孤单摇曳在蒙蒙亮的灰黑夜色里。
括羽指腹滑过她微青的眼底,面露忧色:“你这般的不听话,不好好睡,让我怎么放心?”
她垂眸,缓缓抽出手指,说道:“我给你梳头。”
细密温润的木梳齿分开他墨黑的发,发丝满盈在她手中,温凉顺滑,莫名勾起些许甚是久远的回忆。她怅然道:“倘是能不长大,多好。我永远在十岁,娘亲还活着的时候。你也永远在十岁,没有来郢京的时候。”
他说:“不好。如此我便遇不见你。”
她说:“那便在我们遇见之后罢。永远是我十五岁时,一起做桂花糕。”
他说:“不好。如此你总当我是个弟弟。”
她说:“那便在秋狝之后罢。总是你十八岁时,我知道我喜欢上你了,你仍还是简简单单的括羽。”
他摇头,凝望着她,道:“姐姐,当时在诏狱,我也觉得我之前那十八年,活得像一场梦般虚假。可后来你去了,我忽然觉得,好像我走的每一步,冥冥中安排,都是在让我靠近你。”
“我什么都没有了。雪那么大,可是我看到你了。抱着你,我觉得很真实。我想,你一定是来救赎我的那个人罢。”
他的手小心翼翼按上她仍然扁平的小腹,像是去触碰一尊最精致的细瓷,无限憧憬道:“想想还是觉得好神奇……这里面真的已经长出来一个小人儿了么?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像小人参果儿一样……”左钧直忍泪正要啐他,只听他低下头去,对着她的肚子有些腼腆道:“爹爹不在的时候,好好照顾你娘……不许欺负她!不然爹爹回来打屁股!”
白日里皇帝送来的铜菱叶大箱子甫一打开,耀耀明光登时晃了人眼,落在四壁上俱是雪亮光斑,好似空明水波。
朱红战袍,金腹兽衔一十三金銙腰带,护心镜光可鉴人。左右护肩俱为威风凛凛的吞云兽,片片明甲鎏金錾银,凤翅头盔雕翎飞羽,九曲簪缨分明是帅字冕旒。
“见日之光,天下大明。”左钧直喃喃道,“朱衣麒麟,宝相明光铠……大楚开国武祖所服之甲,怎的给你了……”
括羽见甲,脸色有些古怪,拧着眉头道:“应该还有一件罢?”
左钧直当时在繁楼,同刘徽很是学了些机关技巧。指尖儿细细摸过箱侧精细的星宿阴纹,辨出了一枚九华菱叶脆力一扣,只听见铮的一声,弹出一个夹层,沉沉墨色如暗夜冥河,正要吸进一室的光辉。战袍玄青,铠如细鳞,较明光铠更显洗练无华,然而冷峻悍烈之气,又非明光铠所能比拟。
“这是……”
“玄武沉光甲。”括羽简练答道。
左钧直陡抬头,目中尽是讶异之色。玄武沉光甲!一字并肩王的王甲!
已多少年不曾有人提过,没想到这玄武沉光甲,竟然还同宝相明光铠一同流传于世!
数百年前,武祖明越与其异姓兄弟朱崛合力平定乱世,铁血雄风共创山河一统。大楚立国之后,明越封朱崛为一字并肩王,与其平起平坐,并将整个东北赐为朱崛之藩——朱崛因而成为大楚唯一的藩王。
百年之前,楚帝信谗言削藩,朱氏先下手为强,驱军南下,立国大齐,终致大楚裂国,分江而治。
括羽目中亦漾着浅浅的波。
方入侍读班时,曾在太庙中见到过这两副铠甲,一见便挪不开眼。明严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对他说:
此甲非汝莫能披也,勿负本殿之望!
沉光甲自朱崛逝世后再未出世,明光铠数百年来,仅靖海王等大将挂帅出征时穿戴过。
他今日,竟将两副铠甲齐齐送来,是要唤起他旧日信义么?
左钧直拈起匣中附带的一折誓师礼书,静静看了一会儿,“倘是你凯旋归来,恐怕他是打算封藩了。”递与他道:“誓师仪式中,并无命你下跪称臣之礼。”
括羽未接,嘴角浮出一个无奈笑意,“做到这一步,于他实在难得。只是他愿意给,我也未必想要。”拾起那一片片甲叶都打磨得精致的连环铠甲,缓缓摇头,“明光铠、沉光甲,都不过是个仪式。谁会真穿着它们上阵搏杀呢?华而不实,反成累赘。封藩也只不过是个更大的牢笼,我想要的,不过是在你我都完成心愿后,扬一叶轻帆,携手碧海听潮罢了。”
左钧直踮起足尖勾下他的脖子恋恋亲吻,“不爱江山,爱……哼,当时你的灰衣姑姑便骂我那个,祸水来着。”
她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红颜美人,括羽勾着她柔软腰肢回吻,“……反正我也不是什么英雄……就想做个小淫贼……”
曦光渐现,院外人催促一声紧过一声。左钧直默了声音,帮他系上紧身窄袖的玄青战袍,披上身甲,套上战靴,扎上护肩、护臂、护膝……那沉光甲仿佛恰为他量身而制,不长一寸,不短一毫。这甲本似有魂,一上他身便与他气质密合无间,俊秀容颜刹化修罗色,疏朗眉宇间锋锐迫人。
昆吾剑龙鸣出鞘,月光泠泠。
一身玄华苍峻之气凛然夺天,左钧直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眼前人与那横戟立马的身影终于重合在一起。
他单手提了缨盔,去握她手,些些寒凉。放在口前呵气为她取暖,仍是不放心道:“天气又凉了,多穿些衣服。但使我掌着兵,皇帝绝不会让你有什么闪失,乖乖的不要乱跑,等我回来。”
听说他带兵时甚少废话,对她却絮叨得很。她眸中水涌成潮,手指蜷得紧紧,却被硬硬地塞进一个小物事来。
“拿着,想我的时候求一卦试试。”
他眉眼聚笑,恋宠万分。她张开手掌,手心中躺着的,是此前她送他的那枚小小签盒。
白铜的圆巧盒身被摩挲得光滑温润,也不知在他手中被把玩过了多少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