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讨论的,是复发的癌症患者。年纪四十多岁,癌症全身转移播种,回天乏力。病症本身没什么可探讨的。他们讨论的是如何跟病人和家属沟通的问题。
对这些陆程远并不感兴趣,对生死看不透的普通人,无非就是接受不了,大哭大闹一场,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他今天下午还有一场手术,同样是肿瘤,只不过是良性。他要做一场微创肿瘤剥离手术。他计划把病人体内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瘤子都给剥离出来,当然他的导师不建议这样做。太耗精力。
本身这个病人的肿瘤不需要手术,只需要保守治疗,定期观察随诊即可。等到病人停经之后,肿瘤会自行萎缩,甚至消失。
但病人不听,非要做手术。小小的子宫肌瘤让她寝食难安,精神都出现了问题。如果不手术,肌瘤要不了她的命,她自己会把自己作死。
导师领着他跟患者家属解释情况,家属听后态度平和,显然接受这样的结果。陆程远从他脸上身材看出一丝解脱。这是患者的丈夫,看他衣着打扮,非富即贵。
一个缠绵病榻的老婆对他来说,当然不如没有。在医院,跟生老病死打交道,见惯了太多人情冷暖,他早就习惯了,何况他本性就是个淡漠的人。
导师跟患者丈夫叮嘱不要跟患者说她的病情,因为患者容易情绪不稳,更不利。那丈夫答应的好好的。但第二天就告诉了妻子。那妻子没撑过一个月就死了。当然这都是后面的事。
当时他已经知道这妻子不会安然离世,只是他无能为力。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不管好坏,都是自己的选择。
那天他照常手术,情绪格外平静,好像没有心跳的活死人。他欣赏自己这样的状态,冷静、无情、敏锐、果断。不易受外界影响,可以专注于自己的双手。
这场手术导师也在,他只是旁观。本来需要指导,但全程没有说话。因为陆程远这场手术已经不需要他多言。
微创打孔之后,器械进入,开始剥离手术,一个一个一个,肌瘤被剥离出来,速度很快,但操作精湛。他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小小的机械手术用具上,毫无杂念,仿佛整个手术室就他一个人。
他沉浸在一种特殊的状态中,仿佛和手术用具融为一体,手术操作如此得心应手。让他欲罢不能。
那是,心流。
原本计划剥离几个较大的肌瘤,他却在完成既定计划之后,继续下去。时间还早,他不愿停下。
最终他剥离出几十个大大小小的肌瘤。等到手术缝合的时候,他的双手好像化作了精密的仪器,又好像是巧夺天工的绣手。一层层的缝合,精细不已。仿佛艺术品。
等到手术全部完毕,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从某个境界中回到了世间。这场手术是他做的,又好似不是他做的。
从手术室出来,导师拍了拍他的肩膀,“程远,厉害啊。”
“我当年达到你这个境界的时候三十六岁,你现在不到三十岁。”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后生可畏啊!”
“只要你继续努力,左不过五年八年,你的名气就出来了。”
“到时候再去国外深造,镀一层金,比你老师不知道强到哪里去。”
陆程远笑笑,“谢谢老师器重。”
然而他没有任何激动的神色。就算到时候混得比导师好,又如何?虚名而已。这位沽名钓誉,善于投机取巧的导师,在陆程远心中,并没有什么分量。
当年投入他名下,陆程远的确是冲着他名气去的,然而不过如此。名气比能力大,心眼比技术多。俗诈的一个普通人。
是的,虽然有很多缺点,但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就如同陆程远自己一样,明知道导师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却依然投入他导师门下一样,他需要这样的导师。
——
“我不想再做医生了。腻了。”陆程远跟另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年过半百的医生说道。
这个年纪和导师一样,名气却远远不如的导师的人,才是陆程远眼中真正的大师。纯熟的外科技术,敏锐的观察力,丰富的经验,自成一套的治疗方法。
陆程远从他身上学到的东西,远超过导师。然而他只是一位主任医师,没有其他任何名衔。他专注于医术本身,而非人事关系。
“腻的不是医生这份职业,是你自己。”头发发白的主任从一堆资料里抬起头来。
陆程远这位后生,天赋和努力都有,只不过性情过于敏感,却又似乎看得很开,显得极其淡漠。太聪慧的人总这样。
该聊的该说的,主任曾经已说过太多,不必再多讲。年轻人总需要自己经历和反思,才会成长。或许见见另一个人更好。
主任从抽屉某个角落摸出一个小盒子里,打开小盒子,拿出一块小硬币,放到桌面上,“给你一分钱,去看看帝都最贵的老中医。”
陆程远似笑非笑,觉得主任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我不是开玩笑,你去了就知道。”
……
陆程远拿着那枚老旧的一分硬币,来到一家并不临街的中医馆。医馆人迹寥寥,并不热闹。两位年纪不大的人在整理药材。
陆程远把一分硬币放到柜台上,就有人过来看看,让他稍等。过了一会儿,那人进来说了句,“先生有请。”
陆程远进了后面,上楼又入房门,看见一位满头鹤发的人。他不能称为一位老人,因为不管是皮肤还是气色都太好。但他也不是年轻人,因为发色和眼神骗不了人。
一直以来,陆程远不太理会中医,认为那不过是合法的巫术。但看到这个人,他觉得自己对中医的判断太过偏驳和肤浅了。
“坐。”那人说了句。
陆程远没有动。
“钟山那小子早跟我说过你。”那人笑着,毫不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