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既然送了,索性就送到厂区门口吧。
在小路上走出几米后,只听何海娟这样说道:“明远,刚才,你为什么不马上返回呢?”
梁明远听得出来,对于自己横过马路后的这一步,何海娟心里是很喜欢、很欣慰、很高兴的,于是他这样回答:“多走几步,就当是散步吧?”
噗嗤一笑之后,何海娟说道:“我还以为,你要说就当是跳舞吧。”
梁明远心头一怔:看来,最让她痴迷、陶醉、在意、念念不忘的,还是几年前那轻歌曼舞的时光!是啊,青春的回忆,总是和某件具体的事情、某个动人心魄的场景,连在一起的。情之为物,就是这样浪漫唯美。当下他这样说道:“以后,我要复习一下舞步了——”
何海娟微微一笑:“是啊,如果不跳点舞,倒是对不起你这样的好身材了。唉,只可惜,我,我,现在的我——”说着,她眼睛向下,望了望。
“海娟,你,你的意思是——”
“我,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有福态了。唉,到时,就算你请我跳舞,我恐怕也跳不成什么样子了。”说这句时,她颇有几分顾影自怜的感慨。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梁明远这样说道:“其实,你根本就没必要这么想——”
“为什么呢?”
“一是,你现在的身材,也不见得就比几年前差,只是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二来嘛,我在想,在我心中——”望着何海娟,梁明远一时却没能把话说下去。
“二来?这二来,”何海娟急切地问道,“究竟是什么,你快说嘛。”
梁明远淡淡一笑,缓缓说道:“就算是,就算是到了你走不动了的那一天,在我心中,你依然是当年跟我跳舞时的那个青春靓丽的样子——”
“明远,你,你真的这样想?”何海娟说着,声音已是几分颤抖。
“不是煮的,当然是蒸(真)的咯——”梁明远这样回答。
“我,我也相信,这是你的真心话。”何海娟边走边说道,“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在你心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沉吟片刻,梁明远这样回答:“其实,某些事情,某些人,回忆起来,总是美好的。是啊,时光在流逝,世事在变迁;不变的,则是当初打动过我自己的那一幕幕——”
“可是,很多事情,很多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何海娟迟疑着说道。
“那,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的记忆中是美好的,这就足够了。”
“哦,原来是这样。”何海娟说着,点了点头。
看到对方已是心悦诚服,梁明远顺势说道:“你们厂区,不远了吧?”
“不远了,再走几分钟,就到了——”说这话时,何海娟已是一副只看着前方一心走路的样子。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一想到就只剩下几分钟的路程了,梁明远一时也沉静下来,只是看着前路,缓缓地走着。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走着。小路上,除了脚步声,就是小虫子唧唧的叫声。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黑暗的小路上,响起了何海娟这样的歌声: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不必费心的彼此的约束,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此前,别人唱歌时,梁明远就习惯了不出言打扰,而只是倾听;这一个夜晚,听到这样的歌声时,他更是连呼吸都快要屏住了:一曲《萍聚》,也就是她此时此刻的心声了吧?如果出言打断这样的歌声,未免是大煞风景了。这“萍聚”的“萍”,也就是“萍水相逢”一语中的那个“萍”字!“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达观、大气、宽容、潇洒,这样的心态,的确是很难得的。只是,我们曾经“拥有”过什么呢?如果能够自由选择的话,我和她,难道就希望只拥有“回忆”?表面上潇洒的挥手离别,心里就没有泪珠在滴落?强作欢颜,笑看不如意,这,这就是人生了吧?当然,换一个角度看,只要你不是太在意,能够心平气和地去面对,这一切,或许会——“大思想家,你,你在想什么呢?”不经意间,何海娟的话语,穿透了梁明远的纷飞思绪。
“我,我在想——”梁明远支吾道。
“到了,”抿嘴一笑之后,何海娟指着八九米外的一栋楼房,“厂区到了——”
沿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去,梁明远发现,这栋背向他们的六七层的大楼,只有六七处零星的灯光:看来,夜深人静,人们多半已是入眠的了。当然,说“到了”,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这应该就是厂区的宿舍楼了,尽管自己尚未清楚何海娟具体住哪一间。突然,他内心一阵苦笑:到了,就这样到了?我,我觉得,似乎才刚刚走了几步,远未尽兴。
“嗯,是,是到了。”望着暗沉沉夜空下的这栋楼,他这样说道。
大概是看到对方依然有点迟疑,甚至还有一丝身在梦幻的样子吧,静默了好一阵子之后,何海娟这样说道:“明远,到我那儿小坐一会儿吧?”
话声虽轻,梁明远心里,霎时却像平地里炸响一声惊雷。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是近在眼前的现实,还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梁明远自然体会得出,何海娟叫他进去“小坐”一番,是颇有深意的。就在这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似乎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看穿似的。“不错,自己的灵魂深处,正藏着一个大大的‘小’字!既然自己的身份如此尴尬,又何必再惹情思呢?”这样想着,他苦苦一笑之后,淡淡的说道:“时间,时间不早了,改天吧?”
何海娟一愣,眉头霎时竖成了倒“八”字;惊愕片刻之后,她这样说道:“好吧,你就先回去吧;你宝贵的时间,我,我可耽误不起——”说着,目光向西北方向一扫,示意“请便”。
梁明远嘴唇蠕动了一下,像是要解释什么;不过,过了好一会儿,转头之际,他只是说出了这样一句:“好吧,我先走了;晚安——”说着,头也不回的返回。
“慢走,不送了——”他向西北方向走出好几米之后,身后传来了何海娟这样的声音。
再走出了十来米,他还是回过头去了。
何海娟的背影,早已缩成了一个小黑点,与茫茫夜色融在一起,难以分辨了。
静静地向东南方向远眺好一阵子之后,他转过身,向马路方向走去时:海娟,你的失意、失望、愠怒,我何尝看不出来呢?那一句“你宝贵的时间,我可耽误不起”更是语中带刺,满是不满与揶揄。其实,我也想到你那儿看看,小坐片刻的;只是,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的,却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更何况,再相逢的这个夜晚,我已不复当年的自由身。
或许,留下一点余地,留下一段时间,留下些许缓冲,对你我双方来说,都是应该的。恐怕,几年前的那一幕,既然已经错过了,多半也就回不去了。“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现实,总有她严峻、残酷的一面。有些事情,留在记忆里,或许会更美好。现在,真到了再续前缘的时候?我们,真的就能够追回那失去的时光?那时光,多半就像一面镜子,映在镜子里的,不过是水中月而已!是啊,几年前那个秋日,如果能够见上一面,这几年的历史,就有可能重写。然而,那只是“如果”!滚滚红尘,真有“如果”一词的一席之地吗?我眼前的这条小路,留下过多少光阴的足迹?只是现如今,这小路上那些曾经的足迹,它们到底是谁留下的,我又如何能够一一辨认出来呢?甚至,十多分钟前我自己的脚印,此时也是模糊不清了吧?或许,能够再见上一面,已是老天极大的眷顾了;如果我再有什么非分之想,是不是显得太不知足,太过奢望了?如今的我,还能再给你什么呢?那种没有名分的爱,意味着什么呢?那句话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哦,我这返回的路,其实是——
这样想着,定睛细看前路时,梁明远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马路东侧。
“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就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了——”这样想着,他横穿过了这条南北向的马路,走在了前往单位大门口的小路上。小路上,自不乏小虫子那唧唧的叫声;只是,这样一来,越发衬托出这一路上的寂静。不错,是寂静,那种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寂静。走出一阵子之后,皱了皱眉头,梁明远轻轻哼起一首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