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君生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有残破的宫墙,有破碎的玉杯,有宫人的白眼,有兄弟姊妹的冷嘲热讽。
他一直在黑暗里,未曾见过阳光,所以也不曾苛求。
他卑微,他低贱。他伏低做小,在这个玲珑宫廷,他如同隐形人一般,活的小心翼翼。
只有在自己那个低矮宫室里,陆君生才敢骤然的喘一口气。
原来他还活着,那样卑微而谨慎的活着。
直到后来,他遇见了燕华。
他们一样卑微,一样的小心翼翼。
那个时候陆君生才发现,原来这世间还有跟他一样的人,顶着尊贵的名头,外人看似好像是尊贵的云中鹤,实则不过是卑贱的脚下泥罢了。
陆君生那个时候对燕华说。
——我以后要娶你。
是因为爱么?
不是。
是同病相怜的那种爱怜,还有压抑在骨子里的自私。
燕华是一个很特别的人,虽然她同陆君生一样,活的小心翼翼,是这宫里的可怜人。
可她却和陆君生也不一样。
陆君生自私敏感,谨慎多疑,他总是阴沉着脸,努力的守着自己那点自尊心,贪恋光明和美好,却从不敢光明正大的索取。
而燕华却恰恰相反。
她时常笑着,哪怕她心里难过极了。她喜欢颜色鲜亮的衣服,哪怕它们都俗气极了。
燕华曾不止一次的对陆君生说。
“你要多笑一笑。”
陆君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陆君生曾以为,他这一生不过就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人。会淹没在众多的皇家子弟中,等到了成年,随意赏赐一个爵位就打发出去。
陆君生曾以为,燕华对自己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她是自己年少时的一缕光。
如果消散了,就让它消散吧。
可是当燕华真的离开的时候,陆君生才发现自己错了。看着燕华的马车一点点的离开宫城,他只能无力的站在城墙上,远远望着,
那种无力的挫败感,一点点涌上心头。
就好似以前,他喜欢月牙白的衣衫,却每次都被自己的皇兄拿走,分到自己的,都是清一色的玄色衣衫。他喜欢的白玉杯,可以被皇兄门随手打翻。
就好似如今,燕华离开他一般。
心里像是有一堆干柴,而燕华的离开就是一点星星之火,瞬间燃烧起来。
陆君生突然不甘心起来。
凭什么呢?他只配去仰望,而不能自己索取?
陆君生开始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将书馆的书大半都搬回了自己的寝宫,兵书,史书,无论是什么,他都看。在学堂先生考教问题时,他偶尔也会说一些精辟的话博得先生赞赏。
后来,皇帝注意到他了。
一点点的,他努力走到权利的巅峰。他开始参政,开始培养自己的党羽。
那些曾经看不起他的人,都开始匍匐在他的脚下。
他想,他再努力一点,说不定就可以求娶燕华了。
可他还没等到自己想的那场大婚,却先等来了越国同燕国的战争。
陆君生那时站在朝堂上,听着周围的皇子们热烈的讨论该怎么将燕国一举歼灭,该怎么屠城,该怎么扬名立万。
陆君生的魂魄像是被抽离的躯体一般,冷静的浮在上空,冷眼看着这一场人间闹剧。
那个时候陆君生心里只有想法。
——他同燕华彻底完了。
隔着国仇家恨,隔着千万条无辜的生命,他们二人,再也走不到一起去了。
陆君生眼睛通红,喉咙里涌出一股子甜腥又生生的被他咽了下去。
他抿了抿唇,最终跪在了地上。
“父皇,儿臣领命出征。”
如果注定了是这种两败俱伤的结果,那也至少让他去护她安稳。否则在那种战乱的情况下,哪怕是公主也可能会死在刀剑下。
皇帝很吃惊。
领命出征这种事一般都是那种武将去的,尊贵如皇子,一般是避如蛇蝎的。哪有像这个样子,主动领命去的?
“儿臣会大败燕国,让燕国世世代代成为我越国的属地。”
“好!”皇帝深深的看了陆君生一眼。
“既然如此,就有你出征,攻下燕国。”
陆君生叩头,头抵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他听见自己用无比冷静的声音说道。
“儿臣遵旨。”
之后,他披上战甲,上了战马,千里迢迢的领着大军去了燕国。
攻城的那一日,他亲自带兵去搜了没一间宫室。
可他没有找到燕华。
这个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不见了踪迹。
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她在哪一寸土地上,有没有挨饿受冻,有没有不开心不欢喜。
陆君生攻下了燕国,他的功绩会在史书工笔上流传千古,他也因此被封为太子,成为了离皇位最近的人。
可他一点也不欢喜。
他心底像是被一重重的大山压着似的,沉甸甸的压的喘不过气。
有时候午夜梦回,他会梦到燕华。
她还是年少时模样,穿着一身枣红色的裙袄,却站在一片尸体面前。
她似乎是在笑着眼泪却顺着脸颊两侧流下来。
陆君生心疼不已,像跑过去过去替她擦干眼泪。
却发现两人之间隔着万丈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