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温酒嘴里含着糖,低头数着油纸包里的麦芽糖,心里却十分的忐忑不安。
祖母一直都偏心女儿和外孙女,平时有什么好的都是留给她们的,从来都没有阿酒的份。
自从主心骨父亲温石毅忽然倒下之后,这一大家子人连有没有下一顿饭吃都不知道,祖母忽然给她的这几颗糖就成了十分不好的一个预兆。
阿酒只吃了一颗,想着把剩下的五颗留给温文,油纸包都还没合上,就听见祖母。张氏说:“我都打听过了,阿酒这个年纪正是最值钱的时候,把她卖了,石毅治病的救命钱就有了,阿文也能继续上学堂念书……”
祖父温有财坐在一旁看着,什么都也么说。
这是他一贯的做派,有好事的时候他来当家做主,恶事就全是张氏来做,温有财要脸面,这时候就不吭气,默认这么做。
温酒猛地抬头看向祖父祖母,心底的凉意的一点点蔓延至全身,时值盛夏,她却如坠寒潭一般,浑身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凝固,心脏都冷透了。
她知道祖父祖母不喜欢她,因为她是个不值钱的赔钱货,是盆迟早会泼出去的水。
可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被他们当做货物一般随手卖掉。
“不行!”温石毅不同意,同父母吵得脸红脖子粗,气的险些从床上摔下来。
破坏里的屋子里吵吵囔囔,鸡飞狗跳。
温酒被他们吵得耳朵生疼,又忙着扶温父,竟没功夫哭。
温母急红了眼,“不行!阿酒还这么小……”
“小什么小?”张氏骂道:“她都在我们温家白吃白住十二年了,现如今咱们自己都养不活,卖掉她有什么不行?玉娘,你亲生的只有阿文一个,不卖阿酒这个捡来的赔钱货,难道要把我们老温家的亲孙子卖掉吗?”
温酒猛地回头,满眼的难以置信,却固执的求证着,“你刚才……说什么?”
张氏平时就看她不顺眼,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也不再藏着掖着,“你原本就不是我温家的种!在我们温家白吃白住,还总觉得我这个做祖母的偏心苛待你,现如今你知道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了,还不赶紧偿还这十二年的恩情!”
温酒如同被五雷轰顶一般,过往十二年的一切都在这一瞬间化作飞灰,转眼间烟消云散。
不是没听过街坊邻里的风言风语,说她是捡来的。
她也晓得自己同温父生的丝毫不像,好在温母眉眼秀丽,她笑的温温柔柔的时候,还有两三分相似。
阿酒一直知道父亲阿娘更疼温文,也只是以为他们更喜欢儿子,她是个姑娘嘛,以后会嫁人,会冠上别人的姓氏,这些她都知道,所以即便心中委屈,也从未计较。
可今天,张氏说她根本就不是温家的女儿!
她是个野种。
温有财跟着道:“阿酒啊,你生的这样好看,原本不应该在我们这样穷人家待着,等你去了有钱有权的姥爷家,想吃什么都有。像你手里这样的糖,就是天天吃,也有!”
温酒闻言,脸色大变,连忙把装着麦芽糖的油纸包扔在地上,“我不吃糖了!我这辈子都不吃了,我以后少吃饭,多干活,我会养活你们的,别卖我……”
张氏当即变了脸色,破口大骂温酒小小年纪无情无义。
温石毅本就是个愚孝之人,成了废人之后,说话便不管用了,玉娘不善言辞,自然比不过早就打算的张氏和温有财。
温酒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饶是她再聪慧,那时候也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姑娘,面对这忽如起来的变故,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只能拉着温母的手,低声哭求,“阿娘,别卖掉我……我会绣花,我会摘莲蓬……我会好好照顾弟弟……”
我什么都会做,求你别卖我……
“怎么还没说完?”李来骅拿着一捆麻绳走进来,直接就往温酒身上套,“别躲了,姑父这是送你去过好日子呢,在这连饭都吃不饱了,还留着做什么?”
温酒知道这个姑父十多无赖的人,吃喝嫖赌什么都精通,就是不会老实干活。
张氏和温有财年纪都大了,想不出这样阴毒的法子,多半是这人在背后唆使的。
温酒死命的挣扎,拉着温母不放,“阿娘救我!阿娘 ……”
这整个温家只有温母还会心疼她。
可温酒想的太好了。
十二岁,即便她能上山下水,找尽一切能卖钱的物件,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她再懂事再能干,也敌不过张氏一句:“不卖阿酒,石毅就没钱治病,阿文没银子继续上学堂……咱们老温家就彻底无望了……”
声未落。
阿酒就感觉到温母握着她的手,慢慢松开了。
是的,松开了。
温文是她的命,是温家希望,而她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来的野孩子。
温父别过眼去,不再看她。
温母把地上的油纸包捡起来,塞到阿酒怀里,泪眼朦胧的说:“阿酒,你要听话,以后你弟弟若是出息了,一定会把你赎回来的。”
温酒没要那包糖,她将手背到了身后,退到角落里,眼睛红的不像话,却不敢眨一下。
她第一次觉着父亲阿娘这样陌生。
李芸幸灾乐祸的声音,“阿酒早就该卖掉了,成天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哼……一个野种而已,凭什么?”
温母站在榻边,看着张氏和李来骅把麻绳套在她身上,一圈又一圈,然后硬生生把她拖出屋子。
阿酒声嘶力竭的喊:“阿娘!我会乖的!”
“阿娘!”
你说过的,我是你最喜欢的女儿。
你会看着我长大,给我寻顶顶好的二郎做夫君。
可你现在怎么,就这样由着别人把我卖掉啊?
人人都有家,人人都有父母,再穷再苦,也是掌上明珠。
为什么……
只有我一个,是外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