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露白,阳光斜照西楼。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远处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逐渐朝我的房间靠拢而来。我心一颤,难道被发现什么了吗?
不等我下榻,房间内已是丫头环绕,老妈妈是春风拂面,似有喜事来临的样子,李嬷嬷恰是一张苦瓜脸,阴沉得有些怪异。而在旁侧的胭脂,却是喜忧参半的感觉。
我心下思绪收敛,淡淡地抬眸,隐隐闪着三分精锐之光。
“一大早的,若是要派活给我,无需如此劳师动众的吧。”
我的话引起一阵沉默,而后呆愣的老妈妈立时惊醒过来。“如梦姑娘,你这是说哪里的话来,老妈妈哪里敢派什么活给你啊,你可是妈妈我的一块心头肉呢。”
事情绝对不寻常,老妈妈能说出这么肉麻兮兮的话来,定是有求与我,只是眼下我的处境是失势的,这是整个花满楼内的姐妹们都知晓的事情,今日她此番前来,定是大有问题。
我冷冷地看着她,倏然嘴角一抹冷嘲浮上。“老妈妈,明人不说暗话,你若是有什么事情要如梦去做的,就痛快一点吧,少来这些唧唧歪歪,有的没的,免得让人看了太过生分。”
“如梦姑娘果然是快人快语,老妈妈算是没有白疼你一场。是这样的,昨天霍少将回去禀告红绡的事情后,不知怎的,提到姑娘的琴曲。驸马爷对姑娘的琴曲颇是赞赏,今日特派霍少将来请如梦姑娘去公主府一趟,为驸马爷弹琴唱曲。公主吩咐了,姑娘若弹好了,让驸马爷安心地去,公主不会亏待姑娘的。”老妈妈故装哀痛地掩面哭泣,转而又笑得跟没事人一样,真是演技一流啊。
我无聊地看着她变戏法,心中想得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也好,这样,我倒是不用找什么借口了。当下我冷淡地开口道:“老妈妈既然已经接下了礼单,如梦就算现在想要反悔,这可能吗?”
我的冷嘲,让老鸨面色一红,她尴尬地干笑了几声。对着我陪着笑脸,就怕我使性子,不给她面子。
“姑娘,我让胭脂特意来给姑娘梳妆打扮的,姑娘你看,这衣衫是要月牙白绸式样的,还是这白梅蝶翼式样的?”
我冷哼了一声,背对着她。“老妈妈既然都准备好一切了,如梦还能说什么呢,我答应就是了,你带她们都出去吧,留着胭脂一人给我装扮就成。”
“那是,那是。”老妈妈见我终于点头,一脸欣喜,我想她定是收了公主不少的厚礼吧,心这样尖锐想着的时候,面上已是冷了三分。
不过屋子里头倒是清净了许多,吹来的风也清爽了些许。胭脂静静地对着铜花镜,替我描眉画影。
她的手非常巧,我的脸,不到四分之一柱的时辰,便化腐朽为神奇。那张由于最近劳作而黯淡了的脸庞,此刻在胭脂水粉的作用下,竟然也是红润粉嫩,看上去水灵灵的。
“胭脂,你的手不愧是花满楼里排第二的。”我由衷地赞叹。
胭脂放下粉盒,明亮的眼睛闪了闪,嘴角酒窝泛着一朵梨花笑旋。“姑娘说笑呢,胭脂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充其量也就是可以了。”
她倒是谦虚,我笑了笑。随意拿起台前的一支白蕊梅花点缀半点翠绿的银簪,放在燕尾鬓上合了合。
“怎么,姑娘今天想戴这个吗?”胭脂毕竟心细。
“对,配着那个白梅蝶翼罗纱裙,倒也衬了。”我嘴角一勾。胭脂将簪子斜斜地插在云鬓后,嘟嚷了一句。
“姑娘,会不会太素雅了点?”
“这你就不懂了吧。驸马爷是个快要去的人了,在临终前,他却召唤我这个唱曲的去,你想一想,作为公主,她会怎么想?”我白了她一眼。
她咯咯笑了起来,如墙角的风铃一样,清脆叮铃。“姑娘,平日里倒没见你考虑那么周全,这会儿,你倒认真考虑事来了。我知道,你故意这么装扮,怕是公主的风头被姑娘盖去,到时候因吃醋而恼火姑娘吧。”
“就你这丫头聪明,哪来那么多的花花肠子,还不赶紧将那套白梅蝶翼罗纱裙拿来。”我淬了她一口。
等我更换好衣衫,出了阁楼时,老妈妈看我的眼光有些怪异。
“姑娘,你这身装扮,也太——”在她的眼中,花红柳绿总是要映衬些头面。
“老妈妈不满意吗?那么,如梦担心笑话,还是不去了为好。”我佯装恼怒,作势耍性子不去了。
霍青云在侧,冷眼一横,那目光,尖锐如箭。
老妈妈急了。“姑娘,妈妈我没有别的意思,姑娘这一身,挺好的,挺好。”
我暗笑了一声,倒也不再为难她。“妈妈既然这么说,那么如梦就去了。等一下,赏赐来的时候,妈妈也最好不要忘了我的那一份。”我嘴角的冷笑勾起,该要的,我也不会便宜了任何人。
“那是,那是。小红,小翠,还不赶紧地搀扶着姑娘上轿,妈妈我养你们是白吃饭的啊。”老妈妈尖尖细细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愤愤,像是在宣泄什么。
而我,自然明白,但她耍给谁看呢。
霍青云有礼地对我道:“如梦姑娘,请。”
我淡淡地朝他点了点头,脸上浮动淡淡的笑容。“多谢了。”随后走进轿中,安坐下来。
公主府,乃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么女耶律鍩兰的府邸。传闻她容颜娇美,文武双全,性格豪爽。不论男女,可以安坐一起把酒谈诗,畅快倾吐,也可并肩上战场,飒爽风姿,迷了大片英雄儿女的心。只是这样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竟看上了温润如水的南国公子——温文玉。
而且听说这个温文玉已经有从小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未婚妻了,只是皇上赐婚,作为两朝天子友好盟约的明证。那个薄命的女子,被在这场政治婚姻中被夺去了幸福,而那个本是谦谦君子的温文玉,由此背负了负心郎的骂名。
但是,就算是这样,公主待驸马爷依然一网情深,痴情一片,这里面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曲折离奇的程度,让一度听故事的我,有些怅然,有些感伤。
然胭脂却独独钟爱故事中的那个被抛弃的红颜,她说公主的痴情固然令人感动,但是那纤纤弱女子挥剑斩情丝的断腕决心,让她更加折服。因为这样的女子,她说她无法不佩服,唤作是她,就算不一定会愤怒地去砍杀了那个无情郎,至少也要报复他们一下,怎能让他没有羁绊地跟另外一个女子结百年之好,白头偕老呢。
这个时候,我却是。“胭脂,我问你,叶子的离去,是因为风的吹动,还是因为树的不留恋呢?”
我笑着回答。“也许这是叶子本身的选择,或者有一天,你就会明白了。”她就瞪大一双眼睛,使劲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一个怪物似的。
我这个时候就只好淡淡地笑,凝眉不语。想到过往那个故事中的人物,如今真实地要面对对了,心中莫名地,我有些紧张。
我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只知道,我很紧张,紧张到连胭脂都发现我的不对劲。
“姑娘,你的脸色好难看,你的手好凉啊。”
我紧握了她温暖的手掌。“不要对我说话,免得让人看出来。”
“姑娘,你的病莫非发作了吗?”胭脂担心地望着我,盈盈水波,泛起涟漪。
“还没有,我只是——我也不知道,反正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别担心我,放心,为了我们的生存,我一定会表演成功的。”我给了胭脂一个坚定的眼神。
胭脂点了点头,随我握紧她的手,她的手,此刻有黏呼呼的水珠,传递到我的手上。我知道,我不能紧张,我这么用心地告诫自己。
一步一步,踏入公主府。
直到床榻上,烟雨青色罗帐上的朗朗少年安静地躺在那里,他宁静的样子,安逸得仿佛是在跟这个世界告别似的。
那嘴角恬淡的笑容,清雅若雨后的初荷绽放。
我的心一窒,尖锐的刺痛,在胸口上,猛烈地一刺。
不知不觉中,我放开了胭脂的手,我颤颤地靠近,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突然伸向他的脸庞。
浓密漆黑的睫毛颤了颤,明眸在瞬间睁开。
对视的那一眼,他眼底的淡漠光彩,流动在他的眼瞳内。“你是谁?”淡淡的,带着警告的口吻。
我落在半空的手,突然收了回去。拳头紧紧地握起,握起,指节发白,几乎要碾碎了手指。胭脂突然冲了上来,将我一把拉落地面。
“回驸马爷,我们是霍少将请来给驸马爷谈曲的姑娘,刚才如梦姑娘无意冒犯驸马爷,请驸马爷高抬贵手,饶了如梦姑娘。”
她拼命地磕着头,磕得响响的,却每一个,磕进了我的心,磕碎了我的梦。他不该是这样的人,不该用这么样的口吻对着我的。我此来是错的,我不该来的——
我愤愤地起身,一把拉起胭脂。“留着,必是自取其辱,胭脂,我们走。”
“等一下,姑娘。”轻若浮云的淡淡嗓音,浮动着懊恼。
我腰身挺得笔直,回眸望过去。他眼底的淡漠消散,换之的,是一抹清亮若弯月的水雾。
“对不起。”短短的三个字,却完美地诠释了所有的一切。
我怔怔的,有些无措了。“那个,那个,我也有错的,我不该这么靠近的,尤其是在出了这种事情之后,我想,那个,总会介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