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柒的声音犹在耳边回荡,人却凭空消失不见。沈云肆从琴柒开口的那一刹心就高高地悬了起来,想找理由请辞,对方早已料到,果决地先行离开,让沈云肆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对于琴柒,他是单纯的不喜和抵触;而对天庭,他作为其中一份子又不得不违背自己内心的喜恶去伤害墨宁。
沈云肆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墨宁虽然出身不凡,但却注定要沦为这天下大势中几位“高人”手中对弈的棋子,除非她有毁天灭地的魄力,再度引起天下大乱的狠心,否则就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无力将这一切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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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宁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天青色的蝉翼帐曼,随风轻轻晃动。头下是硬邦邦的瓷枕,安神香的气味萦绕在鼻端,清新温暖。被狂风击中的胸口仍在隐隐作痛,但也无甚大碍,只要是不影响行动,她也不在乎这些小伤。
掀开绣满繁花的锦被下了床,墨宁却发现这间屋子的装扮略有些熟悉。虽然从未来过,但也有不少的地方可以让她感觉到与自己之前见过的地方有相似之处,尤其是这雕花鎏金小炉子里袅袅的熏香……
尚未来得及仔细观察,墨宁刚刚耸动鼻翼闻了两下,外面的柳如如就听到动静就放下手中东西走了进来:“墨宁姑娘好些了?”
“好多了。”见是柳如如进来,她才想起原来这里是与妙音阁很是相仿的装扮。也不惊奇,只是略感尴尬。之前自己女扮男装和沈云肆进妙音阁怕是早被柳如如认了出来,只是碍于面子没有拆穿自己罢了。
于是厚着脸皮咧开一抹笑容,“多谢如如姑娘收留我,不过你可知道沈云肆去了哪里?”
柳如如心里感慨一句仙人平和的心态果真与凡人不能比,若是凡间女子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在青楼早就吓得畏畏缩缩或哭天抢地,不过妙音阁的女子皆是卖艺不卖身,虽是身处烟花之地,个个也都有着自己的傲气,墨宁既然爽直,柳如如也对其增了不少好感,柔声道:“上仙说是有事,数日便回。”
墨宁略略错愕看向柳如如:“你怎知他是仙人?”
“不光是我,我们这里的掌柜也知道。”
身为头牌花魁向来独来独往惯了,有外人在自己的闺房里总归不大舒服。见墨宁醒来已经无碍,柳如如才拉着墨宁去外室坐下,玉手亲自斟了杯云雾茶,是静安城多少贵公子也不可得的待遇:
“上仙在静安城呆过百年,我们凡人寿命短暂的却只有几十载。我有幸在两年前认识了上仙,相处几次见他谈吐不凡也不似寻常公子,心里便妄加揣测。妙音阁虽为青楼,但在静安也算是贵族公子的交际圈了,我从未听过沈氏公子,他好像就是凭空出来的。”
回忆随着话音一起沉入当年的美好中,柳如如想起两年前在静安城外与沈云肆的初见,他一身黑衣身骑白马,虽不是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却有着鲜衣怒马的风采,令她一朝心动如江流入海,覆水难收,永生不能忘怀。
墨宁向来心大,未曾发现柳如如还与她算是个情敌。心里不得不承认柳如如冰雪聪明,嘴上却是不服气道:“那你怎么能平白推断出来的?”
柳如如嫣然一笑,瞬间令这满屋子的金玉黯然失色。贵为名满全城的美人,她的芳名确实不是虚传吹捧的:“其实也不是我推断,在上仙之前我还认识过林逸公子,林逸公子共与我见过两次,一次是一掷千金与我相见,只留下一句不如墨宁便转身而走;第二次相见只问我有没有见过上仙,还将自己与上仙做了一番比较后黯然离去,煞是有趣。”瞥见墨宁神色不对,柳如如连忙解释,“妙音阁从不经营皮肉生意。”
“我知道。”墨宁知道柳如如定是误会了什么,但不愿再把自己和林逸的事再牵扯出来徒增感伤。正欲转移话题,鼻翼一耸,顷刻间就从满室的甜香中捕捉到了食物的香气,连忙顺水推舟,“如如姑娘,我有些饿了,你这可有些果腹食物?”
柳如如起身打开门,朝外面伫立的两个丫鬟嘱咐了几句。很快墨宁当日见过的老鸨也就是丽娘亲自带着丫鬟进来,丰盛的小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墨宁姑娘尝尝我这里招牌厨子的手艺,绝不比那些酒楼的差。”
墨宁哪里知道沈云肆走之前给丽娘塞了整整一小袋金元宝,足够抵了妙音阁半个月的收入,还颇为不好意思。矜持了一瞬后在柳如如的盛情邀请下才落了座,大快朵颐的模样惊呆了妙音阁的花魁和老鸨。
沈云肆回到人间已是第三天,妙音阁头牌柳如如四天未出现,惹来了静安城大街小巷里的议论纷纷。而处于风口浪尖的柳如如本人正与墨宁各执一子,笑容是一如既往的迷人。
“墨宁姑娘,落棋不悔。”
“沈云肆,观棋不语真君子。”墨宁则是抬起头微恼地看了沈云肆一眼。几天未见,他一从窗户处进来便嘲讽了自己的落棋点,棋盘上黑白双方正厮杀的极其惨烈,墨宁手里的白子节节败退,但某处却有反将一军的机会。正思索着该如何以破釜沉舟反击,沈云肆这一笑,惊得墨宁直接落错了子,自然恼怒。
“我只是笑了下,又没说话。”沈云肆毫不客气地往旁边的座椅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明明是有些无礼的举动,却被那张将风华绝代诠释到淋漓尽致的脸给衬托得极为高雅自然。捻起小桌上的花生轻轻一捏,花生壳碎裂开来,露出里面完好的花生米,再一刮,红色的外皮尽数落下,白白胖胖的花生仁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进了——墨宁嘴里。
“用灵力试试你反应速度而已,看来还是慢了些。”墨宁狡黠一笑,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沈云肆念叨了句“不与你这家伙计较”,却是把桌上的一把花生全部收了起来,催促道:“你俩快点下,下个棋跟绣花速度一样。”
柳如如未曾见过沈云肆这般模样,与印象中的温文尔雅大有出入,却是多了几分真实,少了几分疏离。
唇角一勾,手里的黑子如猛虎出山之势很快吞掉了的白子的半壁江山,墨宁还想殊死一搏,奈何败局已定,只得双手捂着脸佯装失落:“都怪他,害我落棋落错了,如如姑娘,我们下次再战。”
“在与柳如如对战之前,你先过来把这吃了。”沈云肆指了指座椅旁边的卧榻,墨宁立马起身乖乖过去,见沈云肆从一只青花玉瓶中取出一只褐色的药丸,小脸立马垮了下来:“这东西吃了嘴里肯定会发苦,我闻着就难受,能不能不吃?”
“我知道你嗅觉灵敏,挺好的。”沈云肆故意回答的驴头不对马嘴,墨宁苦大仇深地盯着那枚褐色的药丸,仿佛再看一眼,就能让它消失不见。
两人对峙片刻,墨宁忽然往榻上的被子里一钻,把头埋了起来:“你问柳如如,我已经好了。”
沈云肆直接把墨宁从床上拽了起来,墨宁惨叫一声:“非礼啊——”
“要非礼也是你觊觎本上仙,我这么潇洒英俊的男子若是娶亲,队伍岂不是要从妙音阁排到湘妃楼去?”趁墨宁张嘴的一刹那,沈云肆顺势一屈指把丹药弹了进去,继而自己也是忍俊不禁,在天宫积郁心头的压力似乎在这般逗弄墨宁时轻而易举地消散。旁边的柳如如显然没有见过沈云肆如此自吹自擂的时候,低下头去用香帕掩着嘴偷笑。
多以后年,墨宁才知道当初的柳如如是喜欢着沈云肆的,哪怕人与仙之间的天壤之别让感情变得清清浅浅,却也足以铭记一生,贯穿了她并不长久的岁月。
墨宁还是咽下了那枚苦得像涂了层黄连的丹药,又连连喝了三杯茶水才解掉嘴里的苦味。继而耍无赖一样往软榻上一躺,非要再躺一会才肯起来,实则是喜欢柳如如屋子里的熏香。沈云肆发现自己对墨宁越发束手无策,只得由着她去。
也许是那丹药和人间治风寒的药一样有些催眠的效果,墨宁吃了药后很快在榻上睡着了,只留下沈云肆与柳如如相对而坐,静默无言。
夜色渐浓,窗外细雨沥沥,打在后庭的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沈云肆并没有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逸致闲情,只懒洋洋地靠在椅上看着墨宁的睡颜。墨宁的年纪在小妖里也算是年轻,不过是凡人女子十八九岁的面孔,此时在梦中不觉漾起笑容,倒是颇为可爱。柳如如见状把蜡烛往自己这边拖了拖,生怕亮光惊扰了榻上人的好梦。
见沈云肆目光移了过来,心中欢喜一瞬,又见他原来是越过自己看向窗外渐起的雨势。雨帘如幕,夜风瑟瑟,柳如如心中微微酸涩,歉然起身关了窗才道:“如如思虑不周全,只记得烛光亮却忽略了晚风凉。”
“如此雨势,看来今夜还要在你这里叨扰一晚了。”沈云肆收回目光,起身理了理衣摆,“有没有空余的房间,一来一回,折腾的我这千年的老骨头也要散架了。”
“东边的厢房是空着的,一直都是有丫鬟打扫,干干净净,上仙不嫌弃直接过去便好。”柳如如的声音仍旧如淙淙春水般轻柔婉转,见沈云肆转身欲走,长睫微垂,却是忽然轻声似自言自语道,“如如斗胆一问,上仙可是对墨宁姑娘动了情?”
沈云肆脚步一顿,明明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心头却像潮水汹涌席卷,瞬间将他的思绪侵吞。
对他来说,喜欢这个词对他来说似乎很是陌生,又带着点点的惆怅与不知从何而来的欢喜,他忽而想起墨宁灿若桃花的笑颜,心头一阵悸动,却是碰撞出一片清晰明锐的痛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