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这样哄小孩的办法总是立竿见影。只要有吃的,傅德曦简直乖得像一只猫。不过今日,这法子似乎不大管用。
傅德曦的目光里几乎能喷出火来。他上前一步,大声道:“祖母处事不公,可不要怪孙儿无礼了!这傅德明是大房的幼子,是我的弟弟,而我,才是大房的嫡长子!他谋害嫡长子,罪不容恕!若是祖母偏要袒护,孙儿只能去报官了!”
报……报官?
这话如平地惊雷,把一屋子的人都吓坏了。傅老夫人一张老脸可再也挂不住了,她恼羞成怒道:“曦儿,你,你竟敢去官府报案?你,你这个不孝子……”
这要真去告了,傅家的名声可就真完了!
而晚辈状告长辈,就算有理,这不孝也是事实啊!到时候,相信傅德曦也讨不了好!
傅老夫人先是被吓住了,张口责骂傅德曦。然而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瞬,她的脸色因为震惊而微微发白。
“曦儿,你,你今日是怎么了?”她终于问道。
是的,她终于发现,她这个痴傻的大孙子,貌似有些不一样了。
方才那几句话,遑论是个傻子,便是个常人,若是没有受过良好的教养、没有念过书,也是绝说不出来的。哦,还有!谋害嫡长子罪加一等,傅德曦一个傻子,又怎么会懂得律法?
傅老夫人惊愕地望着他,而屋子里其余的人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唯有那站在众人中央的傅德曦,他直直地一撩袍子跪下,朗声道:“孙儿今日和从前不一样了,那是因为孙儿一直浑浑噩噩多年,几乎如同废人。而今日,孙儿想起了很多事情,孙儿是傅家的嫡长子,是这个家族里地位最高的少爷,也是祖母最爱重的晚辈!孙儿要请求祖母,按照国法和家法来处置五弟弟!”
***
之后的几日里,傅家上下都过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异样的日子。
傅德明闹出来的丑事固然令家族蒙羞,但傅德曦脑伤痊愈之事,却是惊天动地的大喜事。
那一日在景和院里,傅老夫人原本被傅德明气得冒烟,随后瞧傅德曦竟隐隐有痊愈之象,忙马不停蹄叫人进宫请周御医前来,将傅德明撇到了一边。好在周御医今日沐休,来得极快,他诊治后断定了傅德曦已经痊愈后,傅老夫人喜极而泣。
这时候,她哪里有心思管什么假山的丑事、什么傅德明,扑上去将傅德曦紧紧抱住了。傅老夫人又哭又笑地,闹了半晌,才又将消息传到了前院。
很快,傅守仁并几位老爷得知后,纷纷前往景和院探望傅德曦。那一日,傅德曦整个人都过得莫名其妙。
全家的人都围着他打转,他所关心的假山问题反而被大家抛之脑后,提都懒得提。而他这时候的思维还有些混乱,他知道自己“沉睡”了很多年,而具体是多久,他不太清楚。
他知道自己长大了,一群弟弟妹妹也都长大了,而府中的很多事物都变了。傅华仪在哪里?谢氏她又在哪里?几个异母的姐姐也没了影,是全都出嫁了吗?
他开始向殷切关怀他的长辈们问东问西。
大家自然不敢告诉他所有的答案,生怕他一时受了刺激又要出事。父亲傅守仁亲自陪着他,对他道:“你这不孝子总算清醒过来了!有什么事儿日后再说,你今日先歇着,明日我就请先生过来过问你的功课!”
比起老夫人,傅守仁才是狂喜至极的。
傅德明实在是太不懂事了……就算没有假山这一出,平日里这个小霸王不学无术,又喜欢偷懒,这样的孩子怕是没什么大出息!而且,傅德明身份卑微,是贱婢谢氏所出,怎能和傅德曦相提并论!
傅守仁恨极了谢氏,连带着也厌恶傅德明。
从前那是别无选择。现在有了傅德曦,他哪里会想要再看傅德明一眼?
唯有一样,傅德曦病了这些年,功课都落下了,也不知此时如何。只是在傅守仁看来,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人都好了,又长大了,难道还怕学不成么!不过是耽搁几年再考科举,又有什么要紧!
而且,傅德曦有射术的天赋!他即便是在痴傻之时,射术都能与那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们比肩,如今好了,怕是去考个武状元也是能的!
傅守仁满眼都是期盼。
而傅德曦是浑身不自在。
父亲、祖母还有全家人的热情,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八年前,那时候,父亲宠溺傅德明,对他不闻不问;谢氏是府里的女主人,满府的下人和晚辈们都去巴结逢迎谢氏,自然对他冷嘲怠慢。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傅德曦对摔伤后的记忆不是很清晰。在浑浑噩噩的八年里,他只有最基本的生存本能,大脑的记忆功能似乎也被暂停了。唯有涵香这样整日陪伴的人,才能被他记住。
哦对了,除了涵香,倒还有个八妹妹,待他极好。这个八妹妹,应是个庶出的妹妹,和他又不是同母的,也不知为何处处关切他。
“父亲,天色也不早了,您也先歇着吧。”傅德曦下了逐客令。他这一日被傅守仁叨扰地够烦了。
谁知傅守仁非但不生气,反倒满脸带笑地吩咐厨房的人为他准备宵夜,又问他是否还缺什么,再三关怀后才肯离开。
坐着的傅德曦更摸不着头脑了。
唯有大丫鬟涵香,眼泪汪汪地上来了,道:“大少爷,您很多事情不知道,不过没关系……您好不容易好了起来,以后您再也不会过苦日子了!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涵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涵香可怜的模样,让傅德曦失去了追问的念头。他说道:“那按着父亲和祖母的安排,过两日你们才会跟我说府里的事儿对吧?”
涵香只是点头。
傅德曦却暗自摇头。他想着,这府里该不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吧?长辈们不愿意早早告诉自己,是怕自己再受刺激?
嗯,这个有可能。
***
比起景和院里众人轮番探望傅德曦的热闹,芝兰堂里却冷冷清清。
傅锦仪孤身一人缩在后院的竹椅子上,神色茫然。周遭的下人都被她遣退了,唯有脚底下的鸽子们唧唧喳喳地叫。
能够将傅德曦治好,她费尽了心神,更是承受了极大的恐惧。是她,亲自下令将傅德曦再次从假山上推下来,而推他的人,必须是傅德明——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与傅德曦脑海中的记忆相重合。
这是一场豪赌,花朝的存在让她能够保证傅德曦不会失去性命,但她无法保证,傅德曦的灵魂不会再次受伤。
如果不幸的话……第二次的惊吓,带来的很可能不是福分,而是更深的深渊。若是傅德曦因此被吓得更加痴傻,那可就全完了。
这个计划早在大半年之前就已经出现了,是傅柔仪的经历,给了傅锦仪希望。但是,她无数次地犹豫,始终不敢动手。
直到傅德明受傅妙仪支持,傅德曦在府中渐渐没有了容身之地,她被逼得没办法了,这才孤注一掷。
她想,若是不试一试,难道傅德曦一辈子都要这样么?所以,她必须去赌。
相比于对傅德曦本身的担忧,其余的事情倒显得无关紧要了。傅德明比她想象地更加幼稚、愚蠢,更容易对付。傅锦仪只是命令医女小蓉在他的饮食中下了药,就使得他肝火上涌,暴躁易怒,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
毫无意外,傅德明当众动怒,说出了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最后还一脚将傅德曦踹了下去。而傅德曦之所以会爬上假山,是他身边最忠诚的心腹涵香的怂恿。
傅锦仪含泪搏命,涵香更是破釜沉舟。没有人比她更在意傅德曦了,但她却要亲手将傅德曦送上假山。
傅锦仪硬生生地压下自己的恐惧,涵香只会比她更难。但还好,她们都做到了。
在看到傅德曦那双清明的眼睛时,天知道她们有多想嚎啕大哭。
不论如何,这是上天对他们所有人的垂怜。
傅锦仪抱着自己的胳膊,感觉身上有些发冷。
此时的傅锦仪,并不是完全兴奋的。
前两日,她还欢喜地睡不着觉。不过今日,她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那就是,身为傅家八姑娘的她,该如何面对傅德曦?
她此前一心要治好傅德曦,可如今真的治好了,反倒给她引出了一道难题。
距离假山之事已经三天了,三天里,傅德曦一直在追问府里的事情,包括一个可怕的问题——傅华仪在哪儿?
傅锦仪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涵香等人都在逃避这个问题。大家在两三天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地将谢氏被贬后自尽、傅妙仪出嫁后被休、傅嘉仪死于意外、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的傅锦仪是太后敕封的县主等等消息告诉了他,但唯独没提傅华仪。对这些并不那么重要、甚至是敌人的人,傅德曦自然不会受刺激,反倒对谢氏的死大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