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母亲的后事,已是一周后了。
她的葬礼是放在上午十点,礼堂外阵雷滚滚,默哀仪式上大雨如注,那雨便如同滴在心尖上,滴答滴答,湿淋淋一片。
前来参加葬礼的亲朋少之又少,一如茅母生前的作风,一切从简却不失体面。
茅安柒决定不开放瞻仰仪容,只做一个简单的告别会。
茅母生前的一位学生发表了缅怀这位恩师的讲话,他的回忆看似平淡无奇,通常是从一件课堂上曾发生过的不起眼的小事入手,但经由他穿针引线般的复述,这老故事才从一张黑白相片变成了彩色。
天空越来越灰,仿如冬天阴沉的傍晚,让人打从心底里恐惧那即将降临的长夜。
学生只挑了几件趣事回忆,告别会的气氛如同茅母上课那般,节奏舒缓而松弛有度,令人听得心旷神怡。
“我甚至不足以说出从陆老师那里得益过什么,或是她对我的人生产生了哪些肉眼可见的影响……我现在也是个大学哲学老师,想要继续替她守住同一个哲学梦,仅此而已。”
他最终的结束语,道出了茅母这一生存在过的价值,茅安柒在心里补充说,而我想要继续替你守住同一个英雄梦,立身于普罗大众生活里的一个平凡却伟大的英雄梦,仅此而已。
告别会结束了,雨势也没有收住的意思,茅安柒在廊檐下看了一眼烧成灰烬般颓废的天空,她怀里捧抱着母亲沉甸甸的骨灰盒,心中突然难受得生出了一股再度想要轻生的念头,幸而只是一闪而过罢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怎可以如此不负责任,她为有此想法而感到极度羞愧与不孝。
养育一个孩子,倾尽夫妻俩所有的心血,本意是希望孩子健康成长就好,贪心点就会奢望孩子名满天下,一切都诉尽了父母全部的爱,做子女的更不可以随意践踏这份苦心。
茅安柒将母亲的骨灰接回了家,玄关处的柜子上还放着父亲未入土的骨灰盒,上方的墙壁上挂着年轻父亲的遗像,而柜子上每日供着一柱清香。
父亲去世以后,这套房子再没让其他人进过,包括最好的闺蜜尤佳仁,包括不久前登门造访的汪晟。
她怕吓着他们。
所以认识她的人总是暗地里好奇,茅安柒身上透着一缕飘忽难辨的气息,以为是常年从事烧烤的活计,猜是浓浓的油烟浸染了她的灵魂,可细闻,又有点细微的差别。
无人知是这缕清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么几乎没有间断地点上了十多年。
这下父母重新团聚了,于她是不幸,或许于这对夫妻而言是这不幸中的万幸。
茅安柒小心翼翼平移了父亲的骨灰盒,将母亲的骨灰盒放在他的右边,中间隔开了差不离一个拳头的距离,她模糊地想起小时候一家三口去上海外滩旅游的画面,父母将她护在二人的中间,三个人紧紧牵着的手,以及他们在外滩的合影照。
合影留念照夹在一本相册里,这本相册就放在母亲床头柜的抽屉里,很久都没人翻过了。其实若不是有这套照片为证,茅安柒都不太记得在她小时候有过这段美妙的记忆,她从小都活得不够细致,读大学之前都是没心没肺的,女孩子爱玩什么她就也玩什么,男孩子爱玩什么她也有选择性的玩什么,那会儿自由得没有一丝束缚,可惜人过三十,生活给她戴上了一把枷锁,似乎在报复她那些年的没心没肺。
父亲过世,母亲住院,她很少再踏足父母的房间,有些旧物依照父母在世时的原样摆着,她打扫擦灰时也没擅自动过,她保留着他们生活着的痕迹。
她今天去把那本相册拿出来翻了几页,统统都是翻过无数遍在内心滚瓜烂熟的照片了,她就用手机把一张张的照片拍着保存了下来,决定将相册烧给父母。
母亲床头柜的抽屉乱得不像是一个哲学老师的抽屉,塞满了书和笔记本、温度计和常见药、润唇膏和护手霜……
其中一本是她偶尔记心情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面是故宫,她很痴迷故宫的,只是没机会看到,故宫现在成了自带营销属性的“网红”,出了许多好看好玩的周边呢。
床头柜上还有用剩的纸巾,塑料包装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显出半点陈旧,里面装着半包不到的纸巾了,这个牌子的纸巾公司如今已倒闭,茅安柒一直留着它没扔的理由有几分牵强,她以为母亲回来了还会用到它,如今这个牌子可是停产了呢,生怕她念旧起来不讲道理。
这份天真,在父母双双离世后,就彻底不见了。
她蜷在床边的地板上,无言地啜泣起来,她抽了一张母亲生前惯用的纸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天昏地暗。
连下了两天的雨终于停歇了,雨过天晴。
她赶在天好出门,去的是烧烤店,这一次她终于没了犹豫和不舍,正式决定将店面关闭,即使房东正式告知了她,这条街拆迁至少还得在一年以后,她可以在这段时间继续安心经营下去。
房东是个性格不错的本地人,每年在合同里上涨合理的房租以外,从不有事没事就吓唬她要收回店面或要将店面转租给出资更高的租客之类,也算省去她不少无形的隐患。
这个适合实现断舍离的盛夏,也是那么地难熬且繁琐,她一一惜别的,除了母亲以外,还有其余的人和事。
现在是除父母以外,陪伴自己时间最长久的这间小作坊,它很小很旧,尤其是夏天,滚滚的浓烟和烫人的温度加倍的令人窒息。
为此她开始最讨厌夏天,当她站在烧烤架前,当风将烟吹得自己满头满面,她对于夏天的恨意如同烤架上滋滋作响的肉串,本能地发出来求救的信号,然而无人改变他们的命运。
她的人生与这些肉串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她的处境也是油锅里的煎带鱼,她求救的时候,就如同她手握的那把肉串,被掌勺的人翻了个面,翻一遍不算,来回来回地翻,直至熟透。
真可悲,她活得这么无可奈何,又于情于理。
房东是个退休工人,他应该是听闻了茅安柒这店近期一直是处于未营业的状态,只猜测是生意不佳的缘故才决定关店,反倒害他面上有些挂不住,以为是前段时间饱受环境整顿被迫打烊而导致生意的流失。
双方都是老实人,简短交流了几句后,茅安柒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他:“我交的租金是到今年八月到期的,我并不打算继续续租,叔叔你可以提前招租了,很抱歉不知提前两个月告知你这个决定是否太过仓促。”茅安柒对谁都客客气气,服务行业做得久了,习惯把别人当成上帝。
“没关系,这店面迟早要拆迁的,最多也就留一年的光景吧。”听不出房东的口吻是遗憾还是幸运居多,茅安柒未做多探究。
茅安柒浅浅笑了笑,坐的正巧是汪晟第一次来店里坐的小方桌,屋内这会儿也是热得像蒸笼,甚至是因为暂做停留,连一台落地扇都没有开呢。
房东支支吾吾,他是妻管严,平时收租这种事例来是老婆亲自出面谈的,恰恰赶上她旅游去了,只得退而求其次委派他来谈,他看着茅安柒,眼神为难。
茅安柒并非怯生生的小女孩了,大约是明白了他是为何如此左右为难,这里太热了,再坐下去她要化成冰淇淋,于是长话短说,主动提及了房东的小心思。
“不续租是我自己临时的决定,所以剩余两个月的房租,按照合同约定是不予退还的。另外就是,我的这些设备全都不要了,想问下叔叔,不知其中是否有你所需要的,还是我得赶在八月之前将这里的东西全部搬空?您觉得怎么样最为妥当?”
“哦!我来处理吧!”房东心想着,空调落地扇等东西还是有些用途能派上用场的,又觉得自己这样会占了茅安柒的便宜,毕竟多年下来,这位租客从来规规矩矩,一点不找他的麻烦,他是省心的,算是完美的合作,到头来占她便宜怎么都说不过去。
“这样吧,我多的也不说,姑娘我退你三千块钱行吧?”
“不必,您客气了。”
“可这怎么好意思呢!”
“没关系,就当是谢谢您替我清理这些杂物了,我一个人处理肯定会焦头烂额。”
道别前,茅安柒交还了钥匙,她没有依依不舍万分流恋这块地方,更别说是一步三回头了。
房东不明所以,也不太好打听她日后的去向,为何说搬就搬,想必是姑娘的人生要步入全新的阶段,这么些年,风里去雨里来将小店维持成这样,实属不易。周围的几家店几易其主,各有各的难啊,只有她从始至终坚持到这店铺都快拆迁。
她值得有更好的未来,锦绣前程,坦途一片,房东打心底真替她高兴。
茅安柒想起什么,请求房东最后再替她打开烧烤店的门:“叔叔,我还有东西忘了要处理,麻烦您再替我开下门好吧?”
“行!”
开了门,茅安柒不便继续占用他过多的时间:“叔叔,您先回家吧,我离开前会将门锁好。”
“好嘞!”
“那么,再见了。”这就算正式的告别了,和房东,和相依为命的烧烤店。
“再见了姑娘,祝你未来一切顺利,有缘再见。”
“谢谢叔叔,借您吉言,后会有期。”
茅安柒走进最里头的小厨房,拔了电的冰柜里,还剩着几盒发臭了的馄饨,粘成一团一团的成了糊状。
之前是她亲手给汪晟包了放在这里的,他有时没吃晚饭,下了班直接来这里,一来就喊饿,她没辙,只好做了最简单的馄饨。
汪晟夸过她拌的馅特别好吃,鲜美至极,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馄饨。
她一天到晚被顾客夸烤串好吃,应该是习惯了被人夸奖,孰不知,架不住汪晟的糖衣炮弹,一被他夸就容易面红耳赤。
才不过是去年发生在这里的画面,如今想起来,恍若隔世。
那个人这辈子再不会踏足这里了,别说他是如此,就连自己,今天过后也是与这里毫不相关,从此它沦为了回忆,算不上珍贵的回忆。
三千多个日夜她曾在这里度过,虚掷的青春、流过的汗水、饱经的风霜,三言两语不足以概括她的得失,但那不重要了,已经成了过去。
她只是遗憾,而立的她,其实仍然迷失在艰辛的生活中,兜兜转转,到头来还在原地踏步,这样看来,她实际一点长进也没有。
茅安柒将馄饨盒带了出去,锁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条窄窄的小巷子,她没有遇到一个相熟的老板,挺好的,人生没必要总是要在某个时刻与某个人一一惜别。
看到第一个垃圾桶,她把馄饨盒扔了进去,心里顿时明朗,说不定早有新的人替他洗手作羹汤,他生来不缺一物,与她分开之后,他再也不用自降身价,寻来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吃她这种廉价的速冻馄饨,也不用再忍受便利店里泡了一整天的关东煮和肉质粗糙的大香肠。
对不起,让你委曲求全了这么久,你会失望吗,我带你领略到生活底层的风景,竟是这般不堪入目,认识我之前的你,应该是难以想象的吧,怎么会有人过着这样惨不忍睹的生活。
亏得没让你见过我更惨的样子,不然你一定会第一时间就恐慌而逃的。
如是想着,怪自己结束得太迟,不然他就能早一些回去本该属于他的世界,体验穷人的生活并不好玩,图一时新鲜足够。
茅安柒往家的方向回,这段路必经一座人行天桥。
去年夏天的凌晨,桥下车水马龙,马路两边的光灯大亮,他们在这里聊过彼此的梦想,还在这里猜过桥下往来车辆的车型。
并不是发生在很远很远的事情,可能也是因为偶尔想念着某个人,才觉得即使两个人的距离变得遥远了,但彼此的往事却近在眼前。
茅安柒在桥上站了会儿,她每次都是匆忙赶路,争分夺秒,虽是每天必经这里,从没有闲情停下过脚步。
她一直都没发现,站在这里眺望四周,放眼看见了很多地方。
天桥的南面是本城的一座小山丘,也是她和汪晟去过的地方,他执意要让自己披上他的外套,生怕山顶的夜风叫人着凉。
事后想想,那晚是她和汪晟在一起时,为数不多的浪漫,她就是独独喜欢这种干巴巴的浪漫。
于他是心血来潮,于她是心生欢喜。
她记得山的背面是一块墓园,那时天色已晚,灯火幽深,竟在哆哆嗦嗦的害怕中,因为有了汪晟在身边壮胆,一并忘了墓园带来的阴森之气。
越过山丘,是一座寺庙,她后知后觉才确认无误,这座寺庙就是她每年大年初一都会去敬香的宝塔寺。
这城市被形形色色的万物填充得满满当当,人是其中一个点缀,有了人烟,静物便添上鲜活,城市才得已流动。
她是这个城市的一份子,这应该是她最后存活于世的意义所在了吧?
日光毒辣,茅安柒收回远眺的目光,该回家了。
方才的那几分钟里,她忽然决定了一件事,父母双双离世,该入土为安了,如果可以,她就选择葬在那片墓园吧。
以后每当经过这座人行天桥的时候,她可以远远地驻足凝望,她和父母的距离还是这么近,同一个城市,同一个城区,只消站在这座桥上,念及他们时就朝那个方向多看几眼也是好的。
到了第二天,茅安柒前往墓园,她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二话不说就定了一个普通的双人墓。
不知茅安柒曾听身边的哪位朋友说起过,这里的墓碑是抢手货,普通人连预订的资格都没有,现在看来,大概是谣言吧,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办成了。
墓碑的价格寸土寸金,茅安柒东拼西凑,拿出了全部的家当买下这块墓碑,除去这个,手头所剩无几,但她一点儿也不心疼。
幸好习惯了省吃俭用的生活,才能节余出这么一点钱,她当日挑了墓碑,签下合同交了订金,认准了这块地方,相信父母会接受这个安排。
落葬那日,热得出奇,炎炎夏日,漫长而焦灼,茅安柒穿着平底鞋,踩在水泥地上脚底心发烫,墓园的温度格外高,纪念先祖先父要烧些纸钱,烟灰滚滚,茅安柒的眼睛被熏得睁不开,硬是逼出她几滴热泪来。
家事陆续告一段落,唯独剩下她自己了,往后该何去何从呢。
一个月后,茅安柒上门拜访了一次阮家,对这个家庭造成的愧疚,她永生永世也还不清。
她今天在脸颊打了点浅色的腮红,暗沉无光的脸走在阳光下,焕发了些这个年纪本应有的红润光泽,好几个月未打理过的长发,她嫌碍事,就用黑绳绕了几圈随意挽成了一个低马尾,远远看着,她下颌的线条愈发优美。
只是人稍显清瘦了些,穿一身纯白色的法式刺绣连衣裙,锁骨分明,整体看起来有些单薄而略感孱弱。
她就是不经意收拾一番,都掩饰不住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美,汪晟以前总是夸下海口,说茅安柒愿意花点心思在妆容妆扮上,还有其他人什么事儿,那些网红啊女星搁她跟前都要被狠狠吊打的。
汪晟对她的颜值评价始终是很高的,夸她仙女下凡,夸她素颜女神,但茅安柒记得,他们第一次在商场的鞋店里见面,他从上至下打量她的眼色,分明是满满的嫌弃居多。
后来的他是真没有说谎吧,她在他手机里的备注,从起初的小天使变成了柒仙女。
和他分开以后,茅安柒无缘无故就要想起他俩在一起时的状态,他们那段爱情可是浸泡在蜂蜜罐里的,时间越长甜度越高。
即使分手,甜甜的余味还留存几分在心田,茅安柒下意识就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长夜,汲取这些余味当作自己的氧气,她得偷偷摸摸吸一吸它们才能继续赖以存活下去。
她可真是个贪得无厌且没有底线的人呐!
当初要靠近汪晟是自己设的局,留在他身边也是她使的手段,决定分开亦是她瞬间的翻脸无情,从来都是她把这段感情当成可以操控的游戏,由她开始由她喊停,凭什么结束了她还假模假式觉着心很痛呢,她这样的人哪配有心啊!
茅安柒拎着从第一食品店买来的补品和礼盒,走在与自己家如出一辙的老旧公房的楼梯台阶上,不禁把自己又骂了一顿。
为什么每个瞬间想到更多的并不是刚离开人世的母亲,而是那个好好活在这个城市另一端的男人。
他最近风声水起,曝光率出其高,最令她意外的是,他被渐渐洗白了,媒体不再是仅仅跟踪他的恋情,而是将笔墨过多的着重在他打理公司业务这一块上了。
也是,剧和综艺都是年度爆款,就连新电影也进入了宣传期,汪晟所到之处,都会象征性地替即将上映的新电影打个广告。
他的签标从原来的风流、豪掷、夜店等关键词,风云突变,换成了眼光超前、投资有道、成熟沉稳。
茅安柒不做他想,娱乐圈这个地方,真真假假,舍得下功夫,肯花钱请公关雇水军,符合大众需求的人设一抓一大把。
每当点开关于他的消息,选择看或不看,都已经花光了茅安柒全部的力气。
斗转星移,人事变迁,心中对于汪晟的爱却是一丝一毫都未曾减少半分,随着时间的流逝,反倒历久弥新。
茅安柒不会知道,她眼下走的这段狭窄的楼梯,汪晟也走过好几遍,都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只为了茅安柒十年之久的执念。
阮家是永远地搬离了这个家,他们的小房子不久前已经易主,她站在敞开的大门口,一眼望进去,屋内乱得像废墟,石灰满天飞,几个装修工人各自忙碌着,都没注意她的到来。
她站的门口,汪晟在相同的位置,还被阮妈妈用扫帚赶过打过,他何尝受过如此凶蛮的待遇,但为了茅安柒,他甘愿忍气吞声,软磨硬泡。
来来回回交锋数次,他才说动了阮家,几乎一手安置好他们的余生。
陈立冬他们一家酿成的罪过,他试图用最合理的方式,尽自己所能去弥补这个家庭的支离破碎,当然拼不回最初的模样了,他只是将地上的碎片残渣一一弯腰拾捡,力求做到与原样相似,哪怕是自欺欺人。
他们搬去了哪里呢,是离开S市了吗?还是说,仍旧生活在这城市的一隅,可以想晒太阳时晒太阳,想静坐在窗边听雨时听雨?
这一切茅安柒不得而知,但愿你们远离喧嚣嘈杂,到了新的住处,享受真正的宁静,换得内心的自由。
那里的人们,再无人知晓关于你们的前尘往事,祝愿你们重获新生,余生都平安顺遂。
而我,再也没有伤害你们的机会了,对不起。
她离开时,眼睛雾蒙蒙的,那些在生命中出现过又消失了的人啊,多有打扰,是我不好。
如果有一天,她还机会见到阮顺宁,别无所求,但求听你亲口对我说一声,你现在过得比以前好多了。
这是我的所求,这是我的所愿。
茅安柒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她拎着这些礼盒慢吞吞走到了公车站,走在街边的树荫下仍是走得满头大汗,棉质的衣料粘在身上,因为阳光太过耀眼,白色的布料本就透光,一贴身就瞧见若隐若现的皮肤和线条,细腰不堪一握。
车站有几位陌生的男子若有似无朝她投去不怀好意的目光,眼神几乎胶着在她身上,她感到不自在,又不好落井下石,幸好等的车很来了,她一上车就朝最后一排座位走去。
过了几日,茅安柒接到了杜池的电话,他约她见一面,地点就定在她家不远处的西餐厅。
杜池应该是下了班直接赶到这里,来时茅安柒已经提前等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做着解释,以为自己是迟到了。
这个城市天天堵车,迟到渐渐没再成为罪不可赦的缺点,毕竟大家都有同理心了。
前几个月,他们见面都是在杜池的家里,避免人多眼杂,这次约在这间餐厅见面,反倒生出些怪异来,杜池入座后,他们一时无言,就先点餐。
点完餐,杜池才对她闲聊起自己的近况:“安柒,下个月我要去当援藏医生了。”
有些突然,转念一想,其实是好事:“杜医生,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凯旋而归的。是去多久呢?”
“还好,就两年。”
茅安柒感激他与自己非亲非故,可还是义无反顾帮了她许许多多的忙,她都没来得及道一声感谢,若不是杜池这次约她,她甚至没有转换心情再度面对这样一个恩人,她坐在这里,不是不面红耳赤的,她安然接纳了他那么多的帮助,这一刻竟无以回报。
“杜医生,你帮了我太多太多,但我好像除了对你说一声谢谢以外,什么都做不了。”茅安柒自卑地垂目,她的眼睑生得好看,光落下来,好像蝴蝶的触须,轻轻颤颤,很是灵动鲜活。
“如果打一开始就希望你的回报,我不会去做这件事。”杜池的神色也黯淡了下来,苦笑一下,自嘲道:“主要还没能做成。”
“不重要了,有些事,尽力过就好,即使没做成,至少看到过最接近成功的样子。”
杜池的脑子里又跳出来那个下着小雨的下午,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他认定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做什么事都会尽全力做到最好,这一次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时服务员开始一道一道上菜,杜池适时转移了注意力,茅安柒也是,似乎这个话题过于沉重,他们就刻意回避,一心一意对付着盘中的牛排。
茅安柒来时,大片的落地玻璃窗外能看见微澜的江面,此时暮色融合成了夜色,望向窗外,整座城市的夜景一览无遗,而江面黑漆漆一片,像一块大型的幕布。
这里像极了上海的外滩,这家西餐厅也像极了茅安柒和汪晟去过的西餐厅,只是那一顿晚餐意兴阑珊,如是忆起来,依旧有种如鲠在喉的不畅。
杜池情商不算太高,他不太懂怎么与女人舒适而不失风度地周旋,好在茅安柒不同于那些心思复杂的女人,他也就无需在措辞方面注意太多。
“安柒,当你独自在对抗暴风骤雨的同时,前方也有人在替你挡风遮雨。”
茅安柒笑了笑,笑容在水晶灯的掩映下生出璀璨,整个人精神气也就足了。
说到底,他们在一起时,那个人终归避无可避,无论怎么轻巧或刻意地绕道而走,他会从尽头深处走出来,有血有肉地走到他们眼前,邪乎一笑,自得满满道,看吧,我无处不在。
至少在茅安柒身上,他的阴魂不散,体现得淋漓尽致。
杜池见茅安柒无意说起他,不得不将汪晟的所作所为告知了茅安柒,她有知情权。
“我让小王律师的团队将二汪提供的所有证据都磨合了一遍,以及愿意出庭的当年的人证和口供,具体的细节部分确保了万无一失。虽然迟了,好在还是朝着你当年希望的方向前进着。”
“是么。”随着母亲离世的那天,茅安柒便心如止水,功过成败,都不重要了。
她在意记挂的从来是父母,而不是对她父母作恶多端的人。
杜池不得不承认,她和汪晟有着无与伦比的默契,他曾从汪晟的眼里见到过与此时此刻茅安柒相似的眼神。
茅安柒一点儿也不好奇陈家最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陈立冬是否会被判重刑,陈若冰又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展示在大众面前,大可继续远渡重洋,如昙花一现般就此退出大众的视野。
她不关心这些。
茅安柒一点儿也不高兴汪晟最终为了她做出了“大义灭亲”的举止来,他今后怎么在家庭立足,又怎么若无其事的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
仅仅只是想到这些,茅安柒替他忧虑的同时,竟有点恼羞成怒。
她因为情绪涌上心头而使得脸颊粉扑扑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让自己陷于两难的境地,明知她也不会心存感激。
而且根本没必要了,他们桥归桥,路归路,他没道理去犯这个傻。
难道只是因为兑现之前他对她说过的“他是那么那么爱她”吗?
除了这个之外,找不出其他原因了,纵使茅安柒绞尽了脑汁。
茅安柒假意转头去看一眼窗外的夜色,她的情绪,濒临崩溃。
一弯月亮平铺在微光粼粼的江面上,有风吹过,那弯瘦瘦的月亮就摇曳着在水中一晃一晃,然后不远处有观光游船慢慢驶来,将月亮碾碎。
那么是不是真的会有一个人,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乘着小船,拿着捕捞网天真地去捞水中的月亮呢?
茅安柒将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是怕眼泪不自觉往下掉罢了,哪里是有闲情欣赏月色呢。
可能是太过想念那个说过要替她摘星捞月的人,他蓦然出现在了落地玻璃窗里面,茅安柒定睛屏息,周身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直到他们的视线,透过落地玻璃窗交汇,许久未见,汪晟双眸攥紧了她的,可是怎么湿乎乎的。
再见到她,居然有点冲动到想哭是怎么回事?
他立在原地缓了缓,一开口,才发现喉咙发紧,以及那颗麻木的心静悄悄死灰复燃似的,出现了一点知觉。
“茅安柒,又见面了。”
说是久别重逢,实际连一个完整的夏天也没挨过,甚至不及一个花季的时长。
可在他们心里,这些时日,足以抵过半生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