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晟并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只是从茅安柒方才气急败坏的态度意识到自己错了,不仅错了,好像还贪上了大事儿。
巴厘岛日照强烈,房间内没有开灯,但止不住帘缦外的光透进来,茅安柒那张脸上泛出晶莹的海盐颗粒,亮闪闪的荧光满满落在她乌黑的发间。
她被汪晟丢弃在客厅的地毯上,好像一件穿腻了的衣服,他则居高临下俯视着她,她保持微垂头的姿态,他能瞧见她一截优美的天鹅颈,整个人呼吸清浅,出奇安静,仿佛刚才对着自己大呼小叫的人是另外一个她。
汪晟赤着脚进的门,脚边全落满了细沙,他上岸走出沙滩,没来得及穿上拖鞋,脚底被烫出了几个泡,但他全然没在意,因为有比身体更疼痛的知觉让他去在意。
打破这份无言对峙的,是茶几上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没有保存的手机号码,汪晟知道是谁,他就这么无所顾忌当着茅安柒的面接起。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很久,汪晟时不时发出一记“嗯”,表示他有在听。
他一边认真听着,眼神却没有离开过茅安柒,他的神态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完全不为那头喋喋不休的讲述而有所改变。
电话持续通了半小时,唯一静止的是茅安柒与汪晟,他们一动不动,像摆在客厅中央的两座活雕塑。
最后那个人有些无能为力道:“我唯一查不到的,是十院记录的真实档案,我不知道医院当年是将陈先生的病历销毁了还是伪造了。”
“知道了。”这通电话期间,汪晟唯一开口说了这句话。
“按您吩咐,我已经把所有资料发了快件给您,应该还有十来分钟就能到您手中,而且务必由您亲自签收。”
“嗯。”
挂上电话后,一室安静。
汪晟很担心茅安柒落寞而厌世的模样,她身上只有呼吸还活着,他忍不住皱眉,却打骂不得,拿她束手无策。
他用脚尖踢踢茅安柒的小腿肚,她没理会,更没抬头。
这种情况真难倒了汪晟,他不敢上前去招惹或发火,也觉得这会儿茅安柒不会想和他推心置腹地聊心里话,他简直进退两难。
“你先去洗澡吧,把头发冲冲干净。”汪晟率先败下阵来,总有一个要先开口,那就他来吧,多大点事儿。
闻言,茅安柒果然起身了,她看也不看汪晟,也并不是往浴室的方向走。
她默不作声开门离开了。
门很快“啪嗒”一记阖上,汪晟心里一空,直觉告诉他就快要失去茅安柒了,可他不想是现在。
他知道如今追出去也是徒劳,茅安柒并不会原谅他,甚至有些不会回心转意的意思。
不过他仍是追了出去,下电梯要刷卡,而且她没有穿鞋。
这里只有酒店提供的拖鞋,质量不咋滴,但总好过赤脚。
汪晟追到电梯口,将拖鞋扔在茅安柒脚边,半是威胁道:“穿好鞋我帮你刷卡。”
茅安柒听话地将脚伸进拖鞋里,她满脑子都想着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她迫切地想回家,而她没有很快等来汪晟刷卡。
他们谁也没有看谁,只听得汪晟声音沙沙的,不甚情愿地问:“真的不肯留在这儿吗?”
茅安柒没有说话。
“在一起第二天就要甩了我?”汪晟苦笑,曾欠的债算是全还在茅安柒这儿了,这可真是有生之年啊!
茅安柒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催促:“刷卡。”
汪晟如她所愿,帮她按下一楼,电梯门合上的那瞬间,他眼神坚定而尖锐,口吻几乎不近人情:“茅安柒,你想也别想!”
他没有了温柔如斯的耐心,原本以为这段恋爱会让他变得人畜无害,他也如约做到过,和茅安柒在一起时的状态,每个人都从他眼睛里溜出来的爱意中看见过流光溢彩,甚至包括他自己。
但没有人惦量过他那颗沉沉的心,总是在这段感情里诚惶诚恐,他有多爱茅安柒,就变得多么不由自主的卑微,纵然他没有向谁表现出一点点的患得患失,可他自己清楚地知道,他独独害怕失去茅安柒。
酒店门口有辆车在等候,是汪晟授的意,巴厘岛说小不小,到底是异客他乡,万无一失总是好的。
茅安柒明知犟不过他,连象征性的拒绝也没有,心一横就上了车。
回到酒店,她第一件事就是打包行李,她几乎是手起刀落迅速地做出回国这个决定,离开汪晟以后,沉睡了几小时的她慢慢苏醒过来,接下去的路会更难走,她必须比十年之前的那个自己更果敢和无畏,不然她撑不下去。
茅安柒和朱碧简单交待了一下事情的原委,朱碧很担心她的处境,要陪她一起回国。
“你就好好把握你事业的第二春成不成?”茅安柒抑制着负面情绪,口气故意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刺激着她。
朱碧背着人群接的电话,没人知道她和茅安柒是好友关系,更不知道这通电话来自茅安柒,不然非得围观她打完这通电话的,到最后不把她生吞也能扒她一层皮下来。
朱碧纠结再三,仍旧放心不下茅安柒,她小声开口问:“好好的你当着那么多人面打他做什么?”
“头脑发热就打了。”
“你想没想过后果?”
“想或不想都来不及了不是吗,打出去的耳光就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呐。”茅安柒哀叹。
“我说你这姑娘怎么那么傻,打谁不好你去打个金主爸爸!”
“下次见面细说吧,我真得回去了,现在直接出发去机场,事情一大堆等着我呢,你万事小心多加保重。”
朱碧抬头望了望天,摇头给出中肯的意见:“安柒,你今天恐怕走不了,暴雨将至。”
茅安柒站到窗边去眺望天色,果然阴云密布,天空灰了几个度。
她没打算放弃,就说:“我现在赶去机场等候,等最早飞的那班机回国。”
“你千万注意安全,到机场给我电话。”
“行,先挂了。”茅安柒拎着行李箱就奔下了楼。
酒店帮她安排了车送到机场,茅安柒在路上那段空档找了个理由给余姚解释,余姚早就听闻她和汪晟之间的闹剧,只是客套地应付着她。
机场内人满为患,已经有两架飞机因为天气原因而滞留在此,候机厅的乘客如热锅上的蚂蚁,焦虑而急切。
茅安柒的航班显示还有三个小时起飞,她办完托运,过了安检,找了个角落坐下,从这个角度望出去,能一眼望穿变幻多端的天气,大朵大朵的乌云之间电闪雷鸣,天空变成了诡异的五彩缤纷。
汪晟一直没有联系到茅安柒,他只知道她一个人去了机场,他便也匆匆冲了个澡,马不停蹄让人送到了机场,然而路上遇到了交通事故,五辆车连撞,他正是被围困在马路中间那倒霉的一个。
雷雨交加,路况险恶,他有气无处使,只得一个劲地联系茅安柒,他不放心丢下她一人去承受这风雨兼程,万一途中发生点不幸的事,他会后悔一辈子。
汪晟没有料到,茅安柒的电话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是因为有个茅安柒以为再也联系不到的人,突然联系上了她。
这人就是茅父曾带的实习医生阮顺宁,他和茅父都是当年那场手术的亲历者,亦是唯一一个站出来肯替茅父作证的医生,奈何寡不敌众,因为他的正直善良,葬送了自己大好的仕途,断送了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
所以在阮母心里,刽子手并不是别人,而是茅家。
“柒柒,是你吗?”
阮顺宁一开口,茅安柒就知道是他,他们很多年没有见过了,甚至是没有说上话过了,他的声音变得粗犷而沧桑,喉咙好像卡着鱼刺,咬字发音艰难。
仅管如此,茅安柒一眼辩识出来这是阮顺宁的声音,她从座位上惊弹了起来,满脸的难以致信。
茅安柒走到巨幅的落地窗边,泪水模糊了眼眶,她哽咽地回他:“顺宁,是我,我是柒柒。你好吗?”
“柒柒,我们长话短说。我一直被关在精神病院,我昨晚逃出来后一直躲在你家门口,我哪里也不敢去,你现在方便马上回家一趟吗?”阮顺宁没有多余拐弯抹角的功夫,直抒来意,他们要争取的就是时间。
茅安柒的血液刹那冲到了头顶,几秒之间,她过了一遍所能信任的人。
她真心相待的朋友少之又少,蒋域和尤佳仁也在岛上,她一时间没有主意,就连安慰性的话也一句说不出,她明显察觉到自己举着手机的手在止不住的颤抖。
“顺宁,我现在被困在巴厘岛,如果航班正常起飞,准点降落,也得九个小时赶到家。”茅安柒深吸一口气,她疯了似的用手指抠着前方的玻璃,她不敢让思绪停下来,脑中循环想着对策,何况她不能在阮顺宁面前慌手慌脚的,真怕将他吓跑。
茅安柒强装镇定:“顺宁,我联系一下朋友,你在原地别走,等我消息。”茅安柒再三抚慰他,他为此受了太多不相干的牵连和折磨,她无以回报,如果可以,茅安柒再也不要他趟这浑水了,只求还他后半生能悠然自得。
而她,更不能中途放弃,为了那些白白被毁了人生的人讨一个说法,公道不止在人心,还在社会。
茅安柒第一个联系了尤佳仁:“佳仁,你爸妈在不在家?”
尤佳仁以为茅安柒料事如神:“咦?安柒?你在哪儿?”她站在海边左顾右盼,以为茅安柒正站在她的不远处呢,而她身边就站着自己的父母。
她张望了一圈没见着人:“你和我玩躲猫猫呢?”
茅安柒不懂她的脑回路,眉心蹙得越来越深,根本无心与她说笑:“你爸妈倒是在不在家啊?你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回去问问?”
尤佳仁再笨也听出了茅安柒的慌乱,她都不敢询问,只是坦言道:“安柒,我休长假了,这会儿刚从机场接到我爸妈呢,带他们来这里玩儿几天。”
这也太十分凑巧了,茅安柒无语问苍天,老天就没在她需要的时候帮她一把过!
“行,没啥事,刚在机场内匆匆赶路,无意一瞥好像看见了叔叔阿姨,我有些好奇就打电话来问问你。”茅安柒胡乱编了个理由准备搪塞过去,他们一家难得出门度个假,她不想因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影响他们心情。
尤佳仁问:“你今天就回去吗?”
“嗯,我想我妈妈了。”
“我怎么听见你那边打雷了?”尤佳仁耳尖地问道。
“对,你那儿没下雨?”
“是啊!”
茅安柒看到了准时登机的希望,心里祈祷着这只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天气而已,她多想之前遇到的不如意不顺遂,也无非是漫漫人生旅途里的一场雷雨天气,过后是欢喜。
茅安柒没功夫和尤佳仁闲聊,时间已过去三分钟,剩余的一分一秒甚是难挨。
她一共想起过哪些人?
烧烤店隔壁卖凉皮或烤鱼的老板,复又否定,人家开门做生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杜池,他应该是唯一一个局外人却知晓了这个医疗事故大部分来龙去脉的,可茅安柒觉得不妥,她没有就此事与杜池坦诚布公详谈过一次,她甚至拿捏不准他的态度,而且他是汪晟的好友,最要命的是,她和杜池的关系还没稳定到可以用来向他寻求帮助。
偏偏也是真的“白天不能说人”,她正想着杜池,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上,跳出了他的来电显示。
茅安柒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渴望地接起了电话,她决定什么也不管,彻底豁出去,没有什么比此时此刻阮顺宁的安危与人身自由更重要的事了。
“杜医生?”茅安柒的声音止不住发抖,她看着窗外的雨势没有变小一分一毫,这样残酷的天气,她着实没法想像不远处竟是艳阳高照。
杜池没有一来二去与她客气相待,他有更紧急的事要趁早通知她:“茅小姐,我听到一个消息,医院要将你母亲转院。”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茅安柒掩然听见“嘣”的一声,她紧紧崩着的那根弦断了,断于不知不觉,断于无声无息。
她苟延残惴的十年,人家只消用一秒瓦解。
茅安柒是清醒的,她一直明白,对方连让她喘息的机会都要狠狠剥夺。
“茅小姐,你听见了是吗?”
“杜医生,我能求您帮个忙吗?”
“我可以向医院提出请求,争取让伯母继续留在这里。”杜池以为她是要说这个。
这是杜池的态度,这对茅安柒格外珍贵,可她不敢轻易开口拜托杜池任何事,一旦开口,杜池或许会成为第二个被“遏制住命运”的阮顺宁。
话到嘴边,茅安柒含泪吞下了苦果,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捂实了带着哭腔的鼻子,如是诚恳的对他说出肺腑之言:“杜医生,你是个好人。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
“你不必着急拒绝我,更不用替我考虑处境,我不怕贪上麻烦。”
当年的隐藏,杜池知情的或许比茅安柒猜想的更具体,但他的义无反顾,好像没什么道理可言。
茅安柒陷入了更深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