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梨花醉下腹,酒香眷恋着两团红晕攀上云舒的双颊。
“小姐……您醉了……”
“醉?真是醉了才好呢……”指尖在杯盏的口缘来回画圈,脑中竟比来之前还要清醒。
良久,她痴痴抬起手,将酒盏递到敏柔面前:“给……倒满它……”
“小姐……”
“倒吧……如此贵价的佳酿,若是喝不完……可太浪费了……你又是个不沾酒的……”
一双清澈理性的眼眸,里头是道不尽的苦闷。
原来,家族联姻变成他人府中的人后,就连任性饮酒的权利也没有了,甚至在人生不如意,如此郁郁寡欢时,也无人能听她诉说心中委屈。
敏柔虽亲近,终究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繁华绚烂的流连坊中,又有谁会不被钱欲控制呢,只认钱不认人的地界,她多希望花销出去的银钱真能带走那些不痛快!
不……有的,谁说世人皆是金钱的奴隶?他不是……
偏偏就是在这晦暗的流连坊,有那么一个倔强的人,比起他,她的苦其实不算什么的。
“暮白……那日一别,或许不便再见了吧……”
敏柔执酒的手一抖,复杂看向云舒:“小姐……您……怎么提起他了?”
本是心头的想法起伏盘旋,不知怎的又宣之于口了,她倏地反应过来,扬手揉了揉自己发红的脸颊,“啊……我这是说什么醉话呢……”
“敏柔……屋里太热了,你去将窗子打开,也好进些风醒醒神……”
“嗯……”
对开的窗棂上格纹纵横,边角所镂刻的图案也与相府中的每一处都不同。
烟花之地,自然是越缭乱越奢华越好。
夜色闯进她们的眼中,敏柔被突然燃起升空的烟火惊到了,捂着耳朵跑回座位,而云舒则听着逐渐嘈杂的鞭炮声与人声,尤为觉得孤独。
不知谁在外头喊了一声,花魁大赛开始了。
紧接着便是墨玉根据出场的顺序挨个介绍参赛争夺的女子,那些油头滑脑的男人们心思不在词曲技艺上,只看亭台楼阁上的女子,究竟拥有怎样千娇百媚的模样。
丝竹声响起,云舒仰首舔空杯中最后一滴甘甜,晕乎乎的伏在桌上双目无神。
好戏还未开场,她已有了五分醉意。
眩晕的感觉并不难受,难受的是愈想入眠,愈发清醒。
男人们的事儿,她亦没有心思去关注。
“敏柔……再去要点儿酒来……”她直不起脑袋,只随意的挥了挥袖子,将盯着窗外目不转睛的丫头唤回。
“小姐……您醉了……就……别再喝了吧。”
“我可清醒的很呢……”
敏柔席地在她对面,一个一个将倾倒见底的杯子扶正,“面前酒盏尽空,您还说您没喝多……奴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叫小姐如此不痛快……”
“不痛快……”
“我有何权利不痛快啊……”
絮絮了片刻,她忽然起身,凑到敏柔跟前傻笑:“呵呵……你再不去拿酒……我……我保证你会……比我更不痛快……”
“小姐……”
“乖……快去……”傻傻咧开嘴,笑的如同一个没心没肺的孩童。
支开敏柔,她晃晃悠悠走向窗边,对着漫天璀璨的烟火,落下两行清泪。
皇权送给丞相府的礼物,到了一种程度后,她会与异域进贡给临安国的贡品一般,成为没有生命,纯粹为了讨好”邦交”而存在的东西。
晨起沈栖迟在大哥面前对她做的一切,亦是如此。
真正爱重她的男子,岂会给她带去一丝为难?他应该要像哥哥所为,在任何时候都挺身护在她前面,即便是所有人都猜忌质疑她,他也会毫不犹豫握住她的手。
记忆中除了云湛,都是云湛。
不曾想被云湛悉心呵护至长大成人,一朝听命嫁于沈栖迟后,竟落得后半生无所依靠的结局。
只要她在一日,便要为母家族人谋得利益。
“下面隆重出场的是独居落樱阁的落樱姑娘!”
欢呼声迸起,云舒看向不远处的楼阁,同是二楼相隔甚远,从她的方向只得与其遥遥相望。
原是没有兴趣去听那个落樱准备唱什么好曲,然而当哀怨的丝竹声一出,云舒便止住转身的步子,复凑得窗边更近。
嗓音空灵,有些淡素的衣着更配曲子的沉静脱俗,远远看她怀抱一张断了弦的琵琶,反复弹唱,指尖流转残缺的音阶更令人惦念动心……
“山水镌刻不减当年轻狂,推杯换盏空满少有泛滥……”
“尘灰肆扬掩盖衰亡蜷伏,烟花陌巷隐去榜上名篆……
“红楼嗟叹消殒佳人眉眼,黄粱一梦谁伴白衣凭栏……”
……
落樱姑娘吟唱这首词曲,偶闻其中几句,已与先前所有女子不同了。
不同并非只在其幽怨缠绵的曲调,更在仔细读取词中意味,作词之人所想表达的别样情欲。
一为感叹时光荏苒,岁月流逝,即便青春不再,胸膛中那颗沉淀的心依旧躁动。
二为不满周遭世俗,钱欲迷失,身处花街柳巷,心再躁动也激不起功名的垂怜。
三为渴望红粉知己,推心置腹,可惜穷困潦倒,只得在梦中贪心能有人来相陪。
作词的,定是位怀才不遇,情无所抒的男子。
“是暮白……”
云舒脑中浮现出一张绝美的脸庞,流连坊中能作出这种词曲的,一定只有他。
科举落榜,才情不得人赏识,无奈迫于生计,只得在青楼楚馆中为卖唱的女子谱写诗词。
他说过这些,那日初见,他曾原原本本将这些困苦的境遇说给她听过,可她却因他酒后与她玩笑“断袖之癖”的荒唐事儿,急急告辞了。
如今想来,当真有些不厚道。
也许在暮白心中,不仅仅将她当做一个救命恩人,更将她视作在这混沌世间中的一个知己好友来珍惜,可她竟然抛下他一人……
出去?再去找他吗?
不……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她早已说过她是外乡来的,多少时日过去了,也……不便再去打扰了吧……何况二人相见,只会叫暮白想起那日被群起殴打羞辱的窘境……
“小姐……奴婢将酒拿来了……”
敏柔推门而入见到的是云舒扶额烦闷的模样,她放下酒水,去窗边搀扶:“小姐快坐下吧……您一下子喝了那么多,仔细晚上头疼……”
云舒覆上臂上的手,似是灵光一现:“敏柔……咱们今日带的银钱……除去车马费用……拢共还剩下多少?”
“小姐是要做什么用?”
“你说就是……”
她从袖口中掏出一叠银钱,除了方才买酒用掉的,粗略数了数:“小姐,大概还有五千两……”
“去……你去……都赏给那个唱歌的姑娘……好像是叫……叫落樱……”
“什么?”敏柔的嘴张得与她的脸一般圆,“小姐您疯了吗?”
云舒撇开她独自落座,很显然心意已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