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希望监控录像是可以说谎的。
在江城医院里发生的一切事，不被记录的都可以看做自欺欺人的‘没有发生’。
但是云娜的的确确是被人拖走了。
在我带着纪恩婷逃掉之后，她蹲下身来捡了那只装着新鲜心脏的恒温无菌箱。
她脚步跄踉，晃晃荡荡。而地上和墙壁上的血迹，明显是被我那一记高跟鞋磕了额头所致。
在转出后院没多久的灌木带里，她被两个男人架上了车。
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最后的挣扎皆被揉在夜色里。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听到裴之鉴不停地在打电话。
我见惯了他冷静之下运筹帷幄的气质，怎样的硝烟都炸不过他力挽狂澜的自信。
所以我太清楚，他慌了。
他捏着电话的手指骨节苍白而分明，他轻薄的唇抖动着让我不是滋味的浅嫉。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而是当这句质问从他口中吐出来的时候。
我有一种错觉，我期待的那个婚礼，我期待告诉他的那个‘真相’，也许再也没有几乎到来了——
天已经全黑了。
休息室里只剩下我和裴之鉴两个人，他在地板上踱来踱去，等消息。
而我靠着墙，连坐一下的动作都忘记了。
伤痛在我身上糊成木乃伊似的保护色，我感觉很麻木。
“你为什么要打云娜？”
裴之鉴扬起头，目光比远程直线距还要犀利。
半个多小时前，我从生死边缘打捞起我下半生的希望曙光。
而裴之鉴的这一寸目光，却让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应该跟纪恩婷一块死了才够赎罪的。
“我……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摇摇头，小声道，“她会没事的对么？你已经让陆阡陌的人去找了是不是？如果她跟这件事没有关系，那些人是不会为难她的对不对？”
“我问你为什么打她！”
这大概是裴之鉴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对我凶吼吧。
我甚至能感觉到随着心跳惊悚的抽动过后，热血像化开了一样飙出去。
“我……”
我想说对不起。
可我有什么立场跟裴之鉴说对不起，他又有什么立场替云娜接受我的道歉？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遇到事情不要自作主张！纪恩柔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能查到什么真相，你又能救得了谁？”
我垂着头，把眼睛闭了闭。我不能让眼泪掉下来，那会让我显得更狼狈，更落魄的。
“单是我下的。”裴之鉴看了我一眼，吐出几个无头无尾的字。
但我却是自心底源源了一阵恐怖。
“不怎么做，纪恩婷没办法上钩。我说过我要出手，绝对不能让江城医院继续乌烟瘴气下去。对方是沈万年出面联的线，如果一切顺利，警方已经找到了沈万年的罪证。这个时间——”
我深吸一口气，立秋的空气已经开始凉得不太舒服了。
“裴之鉴，你是说……是你逼纪恩婷出手的？甚至把我二叔和……。”
“对。”裴之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纪苏阳和唐远是我叫人带走的。我通过沈万年下的单，让纪恩婷铤而走险。唐明哲那里我已经交代好了，他会在合德医院等着给圆子做手术。
淘淘的父母那里，我已经……全部安排妥当。这也是我跟苏冉，做的交易。”
我怔了好久，乱成一团的思路却是越清晰越钝痛。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尤其是在裴之鉴面前。
“难怪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苏冉一点都不担心圆子的移植手术……
你，那么相信她，那你知道她到底为什么——”
“我何必管她为什么？她只想救女儿，而我需要救整个江城医院。
我以为这个收网计划早已布置的天衣无缝，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云娜会出这样的意外！
你知道沈万年这个人有多么多疑么？云娜就这样被他们抓过去，你觉得他是会宁愿信其没有将她放回来，还是干脆解决了省麻烦！”
“你怪我有什么用！”我终于忍不住发泄出声，我爱极了这个男人牛逼的控场力，自然也就恨极了他物极必反时的作态。
“如果不是苏冉说的那些话，我怎么会怀疑云娜才是幕后黑手！她为了得到你，不惜对我做出各种陷害？我姐中枪后，她正好跑过来拦住我们的去路，我怀疑她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事到如今你还是一点都不知悔改么！”裴之鉴失望地看着我，那种陌生的眼神让我欲哭无泪地强迫自己捡起坚强。
“我怎么不知道悔改？我我知道我错了……有用么？当时情况那么危机，我姐一枪倒在我怀里，你若是我，你该怎么做！”
“所以我千叮咛万嘱咐，你有听进去一句么？跟了我这么久，就算你依然不能完全相信我的动机，至少也该相信我的实力！”
我相信你的动机，也相信你的实力。我相信你爱我，可我更相信你是个如此重情重义的男人。
正因为有情义，才有软肋。我心疼你，才会担忧你被云娜那一张人畜无害的脸骗了。
女人才识真婊子，我宁愿被你如此误会，如此责难。也不愿抱着一点点侥幸心里，看你被云娜伤害，被她戏弄。
即便，我因此葬送了你对我最后的一点容忍和疼惜。
我咬紧唇，抬起头，“裴之鉴，我说我也是上了当，你会相信么？我说云娜的事，虽然是我错了，但——”
“我信你又有什么用？如果不是你从一开始就处处先入为主地针对她。
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子！纪恩柔，你扪心自问，对云娜，你自编自演了多少场危机？如果你是一个愚蠢的女人，那我宁愿跟你一块负荆承担。
只可惜，你一直都很聪明。”
“我很聪明？裴之鉴，你的意思是，我是故意把云娜往火坑里推咯？
我告诉你，如果她是无辜的，那也是因为她做事冲动没脑子。是她百般针对我才引起我今天这般扭曲的怀疑和揣摩。
如果你给了我足够的自信，她面对我的时候，哪怕不要那么咄咄逼人的高姿态——”
“所以你是在承认，云娜傻的活该，活该被你一石二鸟推下去当炮灰？”
我跟裴之鉴寥寥无几的几次争吵里，多以下风自居。
人家说，总是输的那个不代表错，而是更伤心更珍惜一些。
我想不通我们这是怎么了？
这个时间，我不是应该扑在他怀里告诉他，我就是桐桐的妈妈。我们的缘分比我们想得更奇迹也更虐心，但冥冥之中，老天没有封死我们通往幸福的道路。
我和你，还有机会在彼此不相知的状态下相爱。
可是此时此刻，我在裴之鉴眼里已然成了一个不折手段的心机女——
就因为，我比云娜聪明？还是比她更傻呢？
我心里凉凉的，泪水却在一瞬间憋回去浇灭了一切想要辩解的冲动，我冲裴之鉴叫道：“如果云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给她偿命可以了吧！裴之鉴，但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黄雀在后！你知不知道苏冉她其实——”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大门一下子被撞开了。
“裴先生！”陶蝶闯进来，还是一身犀利又干练的打扮，总能给那些乱人心绪的爱恨情仇里，带来一股不一样的清流。
是的，争吵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有消息了么！”
“秦深在下面等你，人已经……找到了。”
我看到裴之鉴撇下我，转身便走。
上一次我有这种无力感的时候，好像还是唐明哲丢下我搂着纪恩婷离去……
但是今天的我，仿佛更加没有自尊。
刚刚被人骂的狗血淋头，我还得跟上去。
脚下一个跄踉，我眼前一圈圈晕了黑色。
“纪恩柔！”
陶蝶一把扶住了我，没轻没重的手正好压在我腰上。
“你受伤了？”
我摇摇头，说没事。
“陶蝶！云娜到底怎么样了！”
“我扶你下去看看吧，这位置怕是伤肾了。”
我想说伤肾怕什么，我爱裴之鉴走的是心，又不是肾。
可是现在，什么样的玩笑开起来都像自欺欺人。
“警方已经控制了沈万年的地下仓库，器官转手的时候被捉了现形。不过圆子已经在合德医院顺利接受了手术，刚刚得到的消息是，手术还算成功。就等之后的观察排异了——”
“那苏冉呢！”
陶蝶摇头：“孩子脱离危险后，她就不见了。三爷在医院那里守着。”
我顾不得疼痛，捉起陶蝶的衣袖瞪大了眼睛。
“苏冉这个人不简单，裴之鉴现在根本不相信我，陶蝶你——”
“她可能是孙沁。”
陶蝶幽幽看着我，脸色淡定得就像机器人。
我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血流沿着腰间大腿直淌而下。我说你知道？！
“起先也只是怀疑，但自从——”说着，陶蝶从随身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个本子。
我一看，就认出来是陆阡陌曾经视如若珍宝的手札。
那是孙沁亲手画的一些萌图，看起来就像——
“就像这幅画。”陶蝶把手札里夹着的另一张涂鸦给我看，“这是苏冉画的，看这个，笔法压根就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