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与沈清欢再一次的重逢会是这样的情景。
他甚至觉得,哪怕是面对她冰冷的坟墓,自己也不会有现在这般失控动容。
女孩躺在病床上,所有的生命指标都微弱得让人揪心。
监测的心跳下,两条此起彼伏的曲线,一快一慢。却是一个比一个更坚强。
“她坚持继续妊娠,我没办法,只能采用保守治疗。子弹嵌在她的脊椎神经肺动脉一侧,暂时无法取出。没想到还不到三个月,就诱发了并发症。她失血过多,缺氧超过三级……可能,无法醒过来了。”
“无法醒过来,”苏景深抬起眼睛,“无法醒过来是什么意思!”
“就是无法醒过来的意思!”李云凉回瞪回去,“她的大脑因为失血性功能损伤,已经进入了意识障碍阶段。她可能会成为植物人,植物人你懂么!就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甚至一辈子都不会醒过来!”
“你在胡说什么!”苏景深红着眼扑上去,他以为他还会像之前那样,冷眼睥睨地嚣张殆尽。
可是那一刻,什么尊严什么骄傲都是狗屁。
他屈下双膝,攥住李云凉的衣袖,恳求他:“你救救她好不好!我不要那个孩子!我可以为小奇捐骨髓的!让她活过来,求你让她活过来!”
李云凉别过脸去,不愿直视这个男人。
曾几何时他的嚣张戾气像一把吃人的剔骨尖刀,他打在沈清欢身体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是无法消除的罪证。
可是所有人,在大爱面前该有多渺小呢?
“如果他像爱你一样爱我,就好了……”李云凉推开苏景深的手,“可是,我和你一样,都救不了她。苏景深,你真的是个太幸运的人。有天使宁愿扒光身上所有的羽毛,也不肯让你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寒冷。
你要是还有良知,就替她慢慢祈祷吧。”
***
苏景深觉得生命真是个其妙的东西,就算是毫无意识的母体,依然可以供养孕育那个无辜的小生命。
沈清欢一直没有清醒,但她的小腹却是一天比一天更隆起。
孩子在六个月的时候被剖腹生产出来,是个男孩,虽然瘦小,但足够健康。
苏景深想不出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于是他满满写了一张纸,让沈清欢唯一还能有一点点知觉的手指去比划。
后来,她的指尖落在了明亮两个字上。
“明亮好啊,孩子就叫明亮吧。”苏景深想,他们之间的相遇可能从很早很早那天起,就差一道光而已。
“阿清,小奇今天出院了。李医生说他愈后很好,暂时没有什么排异反应。你看,我就是很厉害。我的骨髓也好,一次就能救活他。我的……那个也好,随随便便就能让你怀孕。你要是不服气,就快点醒过来,我们再生好多个孩子好不好?”
沈清欢不会回答,只有仪器平静偶尔起伏,滴滴答答。
“阿清,我纠结了三年你到底爱不爱我。可是当我真的知道答案后,我又真的好希望……你要是可以不要那么爱我就好了。
这一切,凭什么都要你一个人来承担呢?在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我的心是那么清明而敞开的。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把自己的眼睛还给小奇……
你知道么,我已经送他去国外最好的特殊艺术院校了。他钢琴弹得特别好,人人都说他是个天才。我叫了最好的生物科学家,给他装配了电子眼。虽然……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就像你一直以来,宁愿自己守着委屈也不愿对我吐露的真相。我理解你顾及我的难过和自责,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我叫我妈和陆安雅去自首了。我可以怪她们,却无法恨她们。这世上最可悲的,就是别人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强迫你去做违背良知的事。
可是她们也爱我,她们……我该怎么做呢?
我妈得了癌症,保外就医了。安雅她本来就有残疾,又是外籍,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我断绝了和陆家的一切关系,生意往来。我已经好久都没有她的消息了。
阿清……我想我的后半生,也许就只有你。只想守着你。”
“阿清,我们的明亮会说话了。他总问我为什么妈妈要躺在这里,为什么妈妈不跟她说话。
我告诉他,妈妈用她的前半生认认真真地爱了你和爸爸。妈妈累了,所以要休息好长一段时间。
爱一个人,有时候真的是非常累的,对么?”
时光飞逝,流转四季。
当年叱咤黑白两道的苏家早已不负戾气的存在。
苏景深就像这世上任何一个平凡的商人一样,朝九晚五地应酬。
人人都知道苏先生已经结婚了且有一个儿子,但谁也没有见过传闻中的苏太太。
因此,多少莺莺燕燕想要下场探探水,最后无一例外的,都被伶牙俐齿的小包子给踹了回来!
“你这鼻子一看就是整的,俗气死了!根本没办法跟我妈妈比!出局!”
“我爸不喜欢大胸部的女人,他就喜欢像我妈那样发育不良的!出局!”
“你也出局——”
“嗯?不为什么!你的名字里有一个清字,只有我妈那么好的女人才有资格叫这么脱俗的名字!”
苏景深是有点头疼的,这孩子眼睛贼嘴巴坏,也不知道是像谁了。
一晃七个年头了,全身的细胞都换了一遍,记忆却越扎越深。
苏景深已经习惯了对沈清欢无微不至的照料,两天擦一下身,一周理一次指甲,一个月修一次长发。
每每事必躬亲,不辞辛劳。他觉得,这大概是世上最美妙的工作了,怎么舍得加以他人之手呢?
“阿清,李医生上个月结婚了,对方是个不错的小护士。你看,他都不等你了,你要不要起来骂他一下?”
“阿清,我妈明天就过周年了。我去给她重新弄了个墓碑,你要不要把名字跟我刻在一起,就写儿与媳携孙?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不死不活就是我的植物人。不管我妈愿不愿意,她管不了了。
不过……她临走的时候跟我说过,说收回曾经辱骂你的话,你是个好姑娘。咱们不要管她,好不好用她说啊?”
“阿清,明亮要上四年级了,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老师说要是再不管管,他可能要把恶魔的小爪伸向男同学了。
没办法,人家说早产儿一般颜值都很高……我觉得也不都是咱们儿子的错。”
“阿清……你想不想我?你看你的肌肤,还那么有弹性,我很照顾它们的,从不舍的让你生一点点褥疮……
那个,我要是跟你做爱的话,你现在还能感觉得到么?”
“阿清……阿清?我都快三十五岁了,再不用,就成生锈的老烟枪了,你要不要睁开眼睛,试试看?”
苏景深已经记不得了,大夫还有没有嘱咐过他不能随便流泪。
但是这一刻,他突然非常非常想抱着沈清欢大哭一场。
反正,她也看不见吧?
然后一滴泪坠落,女人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睁开眼睛!
“流氓……”沈清欢轻轻抬手,抚住苏景深的头发,“都有白头发了,还不正经……”
“阿清!你——”
“我还想说一句我爱你,怎么舍得永远睡下去?”
我牵了你十年。
我欠了你十年。
可是在爱的天平下,我们都是赢家。不是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