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跑出来一个小孩，月常认出他，从床上下来，捏了捏他的脸。
“可言，你不是在灼玉宫，怎么到这儿来了？”
可言长了些肉，穿戴也干净。说来也怪，他和奚若，一个长得那般快，一个没怎么长个子。不过可言倒是不似刚来时候那般胆小怯懦了。
可言低头，从手心里拿出一枚东西。小小圆圆的一颗，抬手就往月常嘴里塞。
月常一尝，是糖。就是她先前给他吃过的那种。一文钱就能买许多，宫中主子们不怎么稀罕，丫鬟身上倒是常有。
半生说，“怪不得，他从未要过东西。前日路过一个糖摊儿，站着一动不动，非得买了糖给他才行。本以为是他想吃糖，可一路上也没见他吃过。”
可言朝月常打了个手势。
他说，一切都会好的，这小哑巴，竟是在安慰她。
就像奚靖宸带他去灼玉宫的时候，第一次吃饭，他在饭桌前局促不安。他身边的那个妖精笑着说，吃饭吧，都会好的。
果然如她所说，连陈有方都害怕的皇上，其实没那么可怕。皇上没赶他走，也没把他做成药膳给那妖精吃了。他将地里开出的一朵花摘下来递给皇上，皇上竟温和笑了。
再后来，皇上带了她出宫，半生就来了，说是奉旨来接他去纪华寺。此后时日，他便一直跟着半生。半生待他好不好，可言说不上来，就是在纪华寺范围内，他很安全，也很自由。半生不怎么管束他。
口中糖味弥漫又散开，月常看了看半生，说，“菩提能言却不言，必是难以启齿。半生，该不是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亏心事了吧。还有，少白当初在莲山，究竟窥见了什么，你非要治他于死地？”
“普济，那些都过去了，你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
月常点点头，“我知道，按照你的惯例，又该同我讲条件了。我现在倒是可以问一问，要我与他不再相关，你的条件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要你跟我回去。只是这次，我还要你湮灭所有的修为记忆，特别是你在皇宫里的记忆，做回一颗普通的菩提珠。要回莲山，身负尘世浊气怎么行，所以，与宫里有关的一切人和事，都得抹去。”
月常坐回床边上，她醒来还没来得及穿鞋，双脚一叠，微微晃着。
“半生，我从来都不知道，你是如此决绝的一个人。还有，你凭什么认为，没了这段记忆，我就会回去。”
还不是因为怕。半生怕这个奚昀，比羲华在她心里还要重。所以，他宁愿退而求其次，干脆泯灭她在宫里的记忆，再消去她的修为，将她重新缚回指间。
“普济本菩提，如何能卷入功利纷争，又怎能为妃？你若是不答应，他明日便有性命之忧。何去何从，你当想好。”
月常从床上下来，弯腰捡起被奚昊宇扔在一边的鞋子穿上。
“我可以答应你，可你得告诉我，小姑姑怎么样了，还有，白栀和方训过得可还好？有没有人欺负他们？”
“我从宫中出来的时候，给小公主留了药，有宋连陪着每日照顾，她不会有事。灼玉宫有日子没去了，不知白栀和方训境况如何。不过，没有消息，便应当是好消息了。”
“宋连-----半生，你与我说实话，宋连究竟是不是青江。为什么小姑姑信里说他就是青江，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从前是青江，可他也一直是宋连。小时候跟随姑姑一家到了京都，还不怎么记事就被他那个姑父偷偷卖给了一个江湖乐师。卖他得来的那笔钱助他姑父生意越做越大。将近二十年过去，从生意兴隆到难以为继，宋连的姑父终于抵不住自己的良心，日夜愧疚，每天都去纪华寺诵经燃香。佛前念诵，我终于知道了他一直找人就是宫里的青江。”
“于是你就帮了他，趁青江从宫里出来，收了他的记忆，让他变回了宋连是不是！你自认为做了好事，小公主若是知道了，一定会恨你的！”
“她恨不恨我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了他的事，又刚好识得这个人，有人焚香祈愿，可见是天意而已。”
月常摇头笑笑，她虽是菩提珠，可是越来越看不懂佛，参不透禅了。
“佛渡人，难道就该无情么？”
半生却说，“有情如何能渡人。有情只能使自己深陷一团乱麻，如堕泥淖，久久不能出。”
“好，我听你的就是。我跟你回莲山，也答应交出我的修为和记忆。作为交换，我也要你的一个条件。”
“说来听听。”
“我要你保他江山无恙，帝业永固。”
半生一忖，时日不多了，他若不能如期回莲山，免不了又要入一趟轮回，还是带她回去要紧。
“好。”
月常不意他答应得竟如此痛快。
“我也愿意像宋连的姑父一样，诵经念佛。焚香千炷，诵经千遍，也省的你耳背听不清楚。”
也许欠下的终归要还，她以前最烦的就是在佛前待着，最讨厌的味道就是佛香。
可这夜，她竟在一个小蒲团上跪了一夜。
半生便以此身端坐，受她跪拜一夜。
她临起身之时，问半生要了一样东西。
半生似乎早就料到了，将事先准备好的玉兰树种子交到她手里。
“等明日见了他，我就给他吧。虽不是我砍的那株，可好歹也是毁了他的姻缘，向他赔罪了。听说欠下的债，要以百倍来偿，这些种子可够百粒？”
“足矣。”
后来，她在灼玉宫后院，一人拿了个小铲子在铲土。
本就不是种植什么的季节，她身后站了一个人。是他放下折子不阅，来看她了。
“在做什么？”
她听出声音，也没回身，一边挖土，一边往地里埋东西，“种树。”
“种什么树，朕帮你。”
“姻缘树。”
她要在灼玉宫种姻缘树，他觉得有趣，便问，“姻缘树，朕还从来没听过有这种树。”
“你没听过的可多了。姻缘树就是玉兰树。我欠了人家的姻缘，要替他种一百株玉兰树，他才能跟那个姑娘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