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清在地上纹丝不动跪得笔直，完全不理会大陈的救场之举，口中款款而谈：
“小的虽不才，却也曾闻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鱼馁肉败者，色恶者，臭恶者，失饪不时者，皆不可食。然虽食饮，非圣人口腹之欲哉。虽饮食百味，要其精粹，审其有补益助养之宜，新陈之异，温凉寒热之性，五味偏走之病。若滋味偏嗜，新陈不择，制造失度，俱皆致疾。施将军刚刚凯旋班师，小的竟不能以饮食精粹供之，实在有愧于心，不得不以此谢罪！”
说完，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力道大得周围人都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又见他抬起头来，额头上早破掉一层油皮。
然而这时候还有谁在意他破没破皮？就刚才那番话，已足够吓掉所有人的魂！
何潜璜刚刚被伙计死活掐人中苏醒过来，一听何清长篇大论地说出这话，顿时又是两眼一翻，倒回原地。
这还了得！
何清明明是在说，自己没能拿出最好的食物最精良的技艺！换句话说，给新贵当红炸子鸡施大人上的，那是次品！
简直就是当面打自己和东家的脸！齐华轩根基崩裂的声音，已经隐约能听得见！
唯一的希望，就是施将军听不懂何清说的话！毕竟文绉绉的，都是些古书上的酸话！
可惜，施将军虽然是武将，但好歹也是官场中混过多年的人，刚才还掉了书袋露了一手呢，又怎么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何师傅，”他的脸色明显阴了下去：“听你这意思，合着我仰慕你的名气，在外念着你的手艺，回京又特意照顾你生意，你倒好，弄些新陈不择，制造失度？还有什么什么？总之就是没拿出看家的本事，弄了些不当不该的东西，来搪塞本官？！”
最后一句拔高了音量，傻子也看得出来，施将军对何师傅的好气性已经到了头。
他老人家生气了，要动怒，哦不对，要动手了！
施将军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这一点，从他常年都是紫红色的脸膛完全可以看得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何清，心里只替他惋惜。
可怜可叹！一代易牙将卒于今日此刻！还是自己送上门来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自作孽不可活啊！
好好的，何师傅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就算上来的菜有什么地方不对，也没人尝出来也没人叫不好，主人客人地，大家又正在兴头上，你冷不丁地，给他兜头泼这么一瓢冷水，叫谁也受不了啊！
桑子在何清身后，不由得也替他捏着把冷汗。
曾以为自己这个年代是最胆大最疯狂最无所畏惧的人，没想到今日竟被超越！
何清完全没被众人或怜惜或惊异的反应影响，甚至施将军的怒气也没让他石雕般的脸上，有一丝动容。
“大人昨日派人送来菜单，指明要有这道凉菜，”他抬起手指，轻轻滑向身后桌面上的蚕蛹碟子：“小的并不知今日所得蚕蛹竟与平时不同，从来这家的货都是上乘。但……”
施将军眼中戾气与困惑同时升腾起来：“蚕蛹？”
众人同时看向自己桌面上的凉菜碟子。
蚕蛹？！
施将军最喜欢的下酒小菜就是它，每每到任何一家馆子，掌柜的都知道这一茬，因此不用他吩咐，皆列为敬菜。
不过家里人也不敢忽略，昨日施府管家送菜单来时，特意也将此物写入。
可以说，端起酒杯时，没有干炸蚕蛹作伴，施将军会是很不开心的。而他一不开心，手下人便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甚至开拔征战时，也要将此物密封进罐子里，随军而行。
好在这东西本身并不难弄，城外桑田颇多，蚕农也多，应时应季，总少不了供应，做法也不复杂，农家自己炸好的就行，这方面施将军倒不是太挑剔。
为了施将军这一爱好，京里许多饭庄还特意设计出种种密而不宣的蚕蛹存储方法，以备不当季时，这位大老爷要吃这一口。
不过齐华轩从不做这样违背时节的事。
因此从前施将军每每来时，何清不肯，何潜璜便偷偷令人到外头别家饭庄去买来现成的应付。
何清只当看不见。
但现在，有了桑子的柞蚕，这倒不是太大问题了。因此听说施将军要来，齐华轩满世界去寻新鲜蚕蛹，平三娘收到风声，当即应下这门生意。
何潜璜也不必偷摸了，何清也不必装看不见了，本来，这是好事一桩。却没想到，福兮祸所伏。
到此时，桑子才明白何清的用意。
高人，果然是高人。
她不出声地牵了牵嘴角。
何清一字一顿，慢慢说下去：“今日所用蚕蛹，不合制造之度，因此滋味全失，甚至可能隐有毒意！”
毒意！
这两字简直犹如炸弹从天而降，瞬间将齐华轩前厅整个掀翻！
好容易再次从虎口人中双管齐掐中醒转过来的何潜璜，听见自家大师傅，竟然当着所有客人的面，说菜里隐有毒意！
顿时两眼又翻，第三次晕转过去。
施将军额上青筋毕现，咬牙冷笑，双目赤红阴沉：“行啊齐华轩！老子在外头替皇上卖命，差点连脑袋都埋进黄沙里了！好容易得胜回京，你们就给老子喂毒药啊！来人哪！”
“大人息怒！”桑子突然现身，从何清身后绕出，：“这事不怪何师傅！他完全是一片诚心纯良！”
施将军气得要爆炸，一张脸彻底红成风干紫茄：“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东西？！说什么不怪他还什么纯良？！当老子这些年一直在外守关，就他娘的听不懂京里人话了？！？！娘的活了一把年纪，还是头回有人这样小看老子！”
桑子眼角一挑，躬身垂首：“大人还请息怒，小女子正是城外蚕女，何师傅今日所用蚕蛹，正是我家所出。”
施将军二话不说抬脚就要踢：“是你家的？！他娘的你活腻歪了是不是？你知道老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