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没生气。当然不会生气。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习惯桑子这样的玩笑，或者说，她喜欢上这种相处方式了，让她回忆起自己的年少时光，总有些没轻没重，笑起来不遮不掩，不管露没露出牙。
换句话说，是身体里无所畏惧的自信与活力，才能支持出这样灿烂的笑容。
“你敢碰一下试试！”所以三娘同样以玩笑回敬：“打得你认不得回家！”神色一肃：“我只是在想，你可是将来要进宫的人，跟你讲这些织经造布的事，会不会太无聊也太没用了？”
桑子一怔，随之嗤之以鼻：“进不进宫我不知道，反正这门生意我是要做到底了！再说，不还有我爹娘么？！”
三娘更肃穆：“做皇后娘娘怎可同时经营生意？要是爹娘想知道，现在可以换他们过来。”
别当我傻，我知道昨晚你留在别院的原因。到现在为止，七皇子对你的用心，呼之欲出。
桑子静了一静，深吸一口气，眼神中掠过一丝认真：“为何不可？国库不需营充？正当经营为何不可？！爹娘当然想知道，不过他们累了也老了，这些事就该我来！”
三娘怔住。
皇后娘娘！这本是三娘试探性地一说，她竟否也不否！
好个丫头！正面出击！
对爹娘的保护也好！三娘忽然愧疚，现在他们也是自己的干爹娘了呀！
“走吧。”
这就是三娘表达歉意的方式，不是貌似掏心掏扉的道歉，而是彻底展开自己的家底，没有秘密。
纺车上卸下的丝，转络到丝籰，这种用具便叫络车。
“我记得看过，”桑子边看边点头：“第一次去姐姐的织坊，就看过这些。”
三娘作擦汗状，这也是她最近从桑子处学来的坏毛病之一。
“我竟忘了，看来是上了年纪。”
桑子笑得像一只温暖的太阳花，搂住三娘肩膀：“姐姐哪里老了？正当壮年，也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候呢！”
平三娘就势捏了捏她的脸：“看把你会说话！”
桑子做个鬼脸：“午饭给不给我加鸡腿？”
三娘懵圈：“今儿吃鸡吗？你喜欢吃鸡腿？”
桑子大笑：“这里头可有故事了，我的姐姐！不过咱们待会再说这个梗好了。织机什么的我也不用看了，从前都看过的。我觉得，咱们应该讨论一下明天春夏将要流行的颜色和图样。”
三娘呆住：“明天春夏？”
桑子点头：“现在是初冬，大宅门里的太太小姐们想必早就做好冬衣，就算过年的新衣，也该买好料子等裁缝制作了。再讨论毫无意义，咱们的绸缎就得冲着春夏去。其实已经迟了，按国际惯例，这时候该做明天秋冬的成衣了。不过毕竟是咱们的第一次，勉强这样也行。”
三娘的脑袋一时接受不得那么大的信息量，好在，跟桑子童鞋相处以来，她早已习惯冲击性的学习方式了。
总之，饭要一口口吃，问题么，也要一个一个解决，国际惯例什么的放后头再说，春夏流行的颜色图样，才是眼下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你想怎么弄？心里有主意了吗？”三娘充满期待地看着桑子，后者则胸有成竹地笑眯眯：“还用得着提个吗字？我心里早有主意了！姐姐，你听过莫兰迪色系么？”桑子一开口又是三娘从未听说过的新名词。
莫什么？兰花吹笛？！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是图样吧？姓莫的带兰花吹笛？
“听起来不坏，又是兰又是笛，确实高雅。”三娘不懂装懂的点点头。
桑子笑了：“我的小姐姐，莫兰迪是色系，可不是什么兰花唱笛子。当然你提的这图样也不错。”
平三娘悻悻地：“既然你懂，那就快说，卖的什么闷葫芦哑谜。”
桑子推她：“走，去姐姐房间，有颜料没有？我现调出来给你看。”
平三娘平时里也喜欢描几笔丹青，因此屋里各色颜料齐备，桑子取出画笔与颜料碟子，很快调配出一幅6*6的标准莫兰迪色卡，36种从浅到深有红有绿却全部夹杂不同灰度的颜色，满满当当，填充在一张纸上。
“春天可以多些嫩色，至于夏天，我看咱们可以走走高雅路线。”说着，桑子将色卡递到平三娘面前：“其实莫兰迪是位外国的画家，这些颜色就是源于他笔下的颜色美学。当然他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颜色都是饱和度不高，看起来很舒服的色度，多多少少含有些灰色在其中，很有高级感。”
平三娘懵懵懂懂地接过色卡，第一眼望去她并不喜欢，内心深处还觉得这些颜色老气，灰蒙蒙一片，一点醒目打眼的感觉也没有。
这怎么可以？夏天本就衣料简薄，再弄成这些，完全就没有吸引人的感觉了。
可当她放下色卡看向屋里别处时，陡然间却生出个奇怪的念头。
这些家具怎么看起来这么俗气了？！最常坐的朱砂色绣隐纹杨花玫瑰软垫，还有妃色珍珠挂帘，甚至最喜欢的内室八具嵌螺钿漆橱柜，厚螺钿为玉白，嵌于绿漆上；薄螺钿深青闪蓝光，嵌于紫漆，原本引以为傲，现在看来，竟流于俗烂！
哎呀怎么回事，双眸中好像长了刺，将屋里扫视过一圈，竟无一物可入眼！
平三娘大惊失色，忙忙又将色卡举起放回眼前。
这回舒服了。
“哇！”平三娘不由得惊叹出声：“妹妹，你怎么认得这位画家的？他是哪一国人？真真了不起啊！难道又是路过你家林子里的货商？他卖自己的画吗？多少钱一幅？”
桑子轻描淡写岔开这个有些危险，可能会揭穿自己身世的问题：“反正就那么回事，一面之交，只知道这张色卡，别的无从谈起。总之，现在咱们最要紧，就是通知染坊那边，看他们能不能染出这些颜色，若真能够，姐姐，”她拍拍手，做出一付傲视群雄的模样：“咱们绸缎庄独占鳌头的日子，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