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有十五岁的女孩儿，也有俊朗的青年。
梦里或破碎或完整，或漫长或秒速。
忽然间，床边的蜡烛接二连三地熄灭，正在施针的妇人手一顿，见床上的女人已然清醒。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喘着粗气，眼神空洞而失去光彩。
妇人见了叹了一口气，默默收针。
昏暗的房间里只留下一丝光亮，等到妇人开门出去的时候，门外两人立马迎了上来。
“怎么样？”是柳宸申问的。
妇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她对于记起那段记忆很抵制，我不能确保她已经记起了，但因本人的强烈抵制，并没有完全成功，现在的她似乎陷入了记忆错乱的状态。”
说着妇人看了一眼安安静静躺着的许烟，再叹了一口气便走了。
当年她的母亲哭着求自己让这个女孩子忘记那些事，现在这些人又拼命想要她记得这些事，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这女孩子……真的造孽哦……
柳宸申打开门，见房内的那个女人已经坐了起来，她柔软的头发现在已经过了肩，空洞而安静的眼神令她更陷入了一种祥和的柔美。
这一刹那，似乎被时光惊艳。
却见许烟看他看了几秒又回过眼神看向正前方，不悲不喜，像是看到了空气。
柳宸申见状，叫了一声“许烟”，没人应答。
那个穿着纯白连衣裙的女人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朵白莲。
楚笑笑看着也叫了一声，许烟也是毫无反应。
柳宸申眉头轻蹙，叮嘱楚笑笑：“我们还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两天先别刺激她，让她放松放松一些，过两天再说。”
然而谁也没想到，两天之后，许烟不见了。
她买票坐车回到了S市，然后在郊区的看守所，她见到了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余如梓。
面前的老男孩已经没了年少记忆里的张扬，他内敛而深沉。他坐在那里，目光复杂地看着许烟，只是未曾轻易开口。
许烟忽然就笑了，笑容融化在光线里，她道：“你认识我吧，余如梓。”
余如梓慌乱地一惊，垂下了头。
许烟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两句没关系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安静的空气里，只听见许烟说：“许柒她不会怪你的，我也……不会怪你。”
说到最后，声音带了哭腔。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什么都记得。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从十八岁到二十岁。从少年时期与许柒二人成对到年少时期与许柒和楚怡云三人成行。
她曾有个乖巧懂事的妹妹叫许柒，因她的遗忘，许柒被彻底从她的生活她的记忆从那条长河中抹去了存在。
也因为她的遗忘，许柒的死也同样被锁进了她内心的盒子里。碰都不敢碰。
因为那年夜里撞死许柒的，是面前的这个少年还有坐在那辆车上的柯井希。
那个时候，柯井希还是骆希。
当尘封的记忆铺天盖地的涌来，许烟已经泣不成声。
上帝是公平的，当你使劲挥霍你已经拥有的幸福时，它总会猝不及防给予你打击。
年少的许烟已经尝到了这种滋味。
她捂着脸，弓着背，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已经被她取下，眼泪一滴一滴顺着手指的弧度掉在地上，到后面，源源不断的泪水沾湿了手心，也沾湿了衣角。
看守所里回荡的是许烟呜咽的哭声。
等许烟从看守所出来，天色已晚。天空之上，一半是星光的黑夜，一边是漾着橙红的天光。
许烟去找了顾姨。
郊外的小木屋里，许烟抱着顾姨痛哭出声。
像是要将这些年未流的眼泪流干，许烟一遍又一遍地哭着，一遍又一遍沾湿了衣襟。
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等到许烟哭累了，她躺在小木床上一语不发。不远处小太阳照着暖光，将她的面容照得红亮。
春天的温度还没有完全恢复，许烟的身体都冰凉了。
门口，顾姨端着热肚子的热粥走了进来，她道：“快吃点东西吧。”
许烟张了张嘴，声音嘶哑：“我不想吃。”
顾姨顿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她将粥放在桌子上，看着满目疲惫的许烟：“活到我这个年纪了，你就会知道已经走了的人你留不住什么，可活下来的人还能够选择好好活着。”
顾姨伸手握住许烟，“不管怎么样，你爸妈还有柒小姐，老太爷都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却听见许烟沙哑的声音哭着说：“可是……是我害了他们啊……”
尾音一落，那个年迈的怀抱拥住了许烟，顾姨说：“不是你，不是你啊。”
酸涩的眼睛再度流下泪来，许烟摇着头，却说不出半句话。
这个晚上，梦里那光怪陆离的世界忽然被拼整，许烟睡了三天三夜。
睡梦中，许烟像是回到了那个夏天，她和楚笑笑认识的那个夏天。
那时候楚笑笑还叫楚怡云。
那是盛夏时节，还只是十四岁的许烟剪着短发BOBO头，比她小两岁的许柒蹬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姐姐姐姐！隔壁有人搬进来啦！”许柒踩在屋门前的小石板上嗓门充满着稚嫩。
正在被许长风严厉教导写书法的许烟一听，心思就跑到了外头。
然而还没完全飞出去，就被许长风提醒道：“烟烟，你的这一捺，写歪了。”
许烟见状吐了吐舌头，赖皮道：“全赖柒柒。”
话落，许烟熟练地对许柒给了个眼神，许柒小姑娘心领神会，立马对着这个故作严肃的父亲凑了上去。
“爸比爸比……姐姐已经练了很久啦……让她休息休息嘛……”
许长风一开始死活不干，明明许烟才写了两行字，可到最后拗不过这姐妹俩的糖衣炮弹。
“好了好了，只给你们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不回来，我亲自去拎！你！们！”
姐妹俩如得特赦，一溜烟就跑了出去，身后还能听见许母带着笑意地叮嘱道：“慢点儿跑，小心别摔啦！”
那个夏天，海风舒适，海水如天空一样湛蓝。
少年的许烟带着还小的许柒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下，因为许柒的小短腿许烟的速度都慢了很多。
但许烟一点也不耐烦，她等着许柒一个一个稳稳地下来，等许柒到了身边，她抬手擦了擦妹妹额头的汗。
也就在此时，许烟见到了站在篱笆外的楚怡云。
她梳着整齐的马尾安静地看着她们，背后是海鸥飞行的大海。
许烟见了扬起笑容，率先打了招呼：“嗨你好啊，新邻居！”
当时她不知道，自己下意识的这样一个动作是怎样亮了另一个人的世界。
也不知道，今后的这些年，她都会与这个人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