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苏长卿脑子还没睡醒呢,就被秋英从被窝里拽出来,催着赶着洗漱用膳。接着又被按在铜镜前对镜贴花黄。簪钗钿坠盘在繁复的发髻上带满了一头,压得苏长卿脖子都快断了:“我说秋英,差不多就得了,又不是送我上花轿!”
秋英这个小丫头充耳不闻,继续拿着绢花在她头上比量。过了半个时辰,苏长卿才终于踏上马车,又在车上颠簸了一路,才终于来到皇宫大门前。
苏长卿慢步下了马车,伴着秋英的搀扶跟在领路公公身后。苏长卿看着那太监的背影,良久,才出声询问道:“敢问荣公公,母后这次召本宫入宫,所为何事?”
荣公公上了年纪,后背也有些驼了,一双泛黄的眼睛却透着股精明劲:“回禀长公主!太后未曾言明,奴才也不敢私下揣测。想是与长公主许久未见,请您来叙旧的。”这话答得稳妥规矩,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只可惜,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宫院深深,想要安安稳稳地活到出宫,谨言慎行才是保命之道。苏长卿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了,便不再存心试探,一心走好脚下的路。
待到太后寝殿门前,那荣公公向她行礼欲走,却见苏长卿从宽大的袖口里翻出一只分量十足的金簪,避开旁人眼线不动声色地塞到他手里:“烦请公公替本宫做件事。”
苏长卿侧过脸,在荣公公耳侧低语几句。话毕抖了抖厚重长袍,抬头时脸上挂着恰如其分的笑容,行走之间姿态雍容,秀丽端庄。
“儿臣叩见母后!”苏长卿来到太后面前,倾身行礼。
红光满面的太后仍旧是一脸慈爱笑意,往身旁垫子上拍了拍:“眼下都成了双身子,还跟我拘什么礼!快来哀家身边坐下!”
她看着苏长卿平滑细腻的面容,不禁感叹:“有些日子不见,你脸上的疮竟然也痊愈了!甚好甚好!”
太后亲昵地拉过苏长卿的手,目光落在她小腹上:“如今有了身子,接下来的日子会愈发辛苦些。这是你的第一胎,可要当心啊!”她话中为苏长卿担忧,慈祥温和的眼底却隐隐藏着一丝探究。
苏长卿宛如一个初为人母的女子,神色赧然羞涩地抚摸着孕肚,温顺地低垂着眉眼:“谢母后惦念。”
太后又道:“来都来了,哀家担心你这身子,正巧让御医给你瞧瞧。”话毕对身后嬷嬷吩咐道:“去请太医院御医替长公主切脉。”
苏长卿态度恭敬:“儿臣早已找大夫瞧过,康泰得紧,就不必劳烦太医院了。”
太后嗔怪她道:“说什么劳烦,你还不是姓苏的!先皇走的早,我这个母后自当处处为你照料着想,还用跟我客气?”
苏长卿不置可否,便只能随她去了。
嬷嬷应了声,正欲退出去请御医。门外太监进来传话:“回禀太后,太医院徐御医前来请脉。”
太后面露喜色:“正好!徐太医医术精湛,便让他来给你瞧瞧。”
徐太医进殿问安:“微臣叩见太后、长公主!”
“免礼。”太后额首,随口问道,“今日没传你,怎的就自己来了?”
徐太医不紧不慢地答道:“皇上先前吩咐微臣时常来为太后请平安脉,微臣不敢马虎,便自作主张来问安了。”话毕将脉枕双手奉上:“太后请!”
太后摆摆手,反将苏长卿的手腕按在上头:“哀家先不急,你且先给长公主瞧瞧。”
徐太医不动声色地瞧一眼面色如常的苏长卿,切上她的脉:“回禀太后,长公主胎象安稳,无需忧心。”
“哦……当真怀孕了!”太后眼色忽而一沉,对他拂手一撩,“你先下去吧。”
太后屏退左右,饶有深意地望着苏长卿,语重心长地念一声:“长卿啊!”
“儿臣在!”苏长卿被她叫得心头一凛。
太后一身黑红长裙,血红色的唇缓缓张开,话音里带着威压:“先前哀家让你做的事,你办的如何了?”
苏长卿从椅子上下来,伏跪在地上:“回禀母后,儿臣并未察觉宁轩王有何野心异动。想必他对大夏是忠心耿耿的。”
“忠、心、耿、耿。”太后冷笑一声,继而道,“从前听闻你与宁轩王不睦已久,如今看来,传闻倒是假的了?”她挑弄着镶金带玉的指套,眼尾向上威严地挑着,与平日人前的慈目宽容迥然不同。
苏长卿不卑不亢地答道:“回禀母后。夫妻之间,左不过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呢?纵然儿臣一颗真心都付与大夏苏氏,可我终究还是一个女子,嫁都嫁过去了。难道终生都不与他生子了吗?”
“长卿啊!如今你怀了向家的骨肉,不会狠不下心大义灭亲了吧?”太后摸索着指套道。
“儿臣不敢!无论孩子生父是谁,儿臣都会教导他忠不违君。”苏长卿慢条斯理道。
太后眼珠一斜:“你要记住,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纵然宁轩王先前百般宠爱玥侧妃,甚至胆敢为了她顶撞皇上,那又如何?如今见你恢复容貌,不照样巴巴成了你的裙下之臣?可等你年老色衰的那一日,朱颜尽改、艾发衰容,又当如何自处?”
她抬手示意苏长卿起来,替她紧了紧衣襟:“既然丈夫靠不住,只有娘家人才能保你一世富贵荣华。你永远记着,这孩子虽然姓向,到底还是我们苏氏血脉。孰轻孰重,万要掂量仔细。”
……………………
苏长卿与太后“叙旧”完了,站在宫门外向荣公公微微额首。荣公公衣襟里还揣着她给的双蝶金簪,衣裳从里头鼓出好大一块。
苏长卿早猜到太后此次宣她进宫是想探她这一胎的虚实。因而她为防露馅,便贿赂了荣公公去太医院把徐御医请来。太后只知上回是太医院的人给苏长卿上府诊的脉,却不知究竟是哪个御医。因此即便徐御医方才来的有些突兀,却也不会引起她的诸多猜疑。若是换了旁的御医露了馅,苏长卿便会顶上欺君之罪,今日恐怕就走不出这皇宫大门了。
“你永远记着,这孩子虽然姓向,到底还是我们苏氏血脉。”苏长卿靠在软垫马车里,又想起太后方才的话来。
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毕竟苏长卿肚里的孩子融汇了向氏与苏氏两家血脉,也算是半个皇室子嗣。
可在苏长卿看来,要想活下去,太后这话可要反着听。这“孩子”虽然是苏氏血脉,到底还是姓向的。只要有必要,孝贤太后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与她不相干的一切血脉,正如当今的傀儡皇帝。
太后是担忧苏长卿因腹中骨肉倒戈向黎川,从而威胁到她的皇权。
苏长卿眼下十分庆幸自己“怀”的只是一个枕头,否则这孩子即便能顺利生下来,也难免遭受不测。
“当真是举步维艰呢!”苏长卿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