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卿话音刚落便不觉后悔,此人是敌是友还未可知。她轻易便将身份如实托出,很有可能惹祸上身。皇家身份不比旁的,万一这人因此起了歹意,她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处于劣势,苏长卿只好先发制人:“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你是谁?”
那人坐在石块上沉吟半晌,良久才轻叩膝盖回道:“算是公主半个故人。”
他望着苏长卿的眼睛,回想起方才无数浓烈的情绪争先恐后地在那双清丽的眼眸中翻腾交叠,茫然、震惊、错愕、平静、决绝……简直精彩极了!
那么多陌生的神采出现在那张熟悉的面孔上,让人恍然以为是另一个样貌相似的人,才令他不禁脱口探询她的身份。
“公主今日……”那人青色的身影顿了顿,继而意味不明地笑道,“似乎有些不同往常。”
从前那个苏长卿,脸上只有不经世事的纯真木讷,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也很难说出这样完整通顺的句子。那个被人嘲笑戏弄的长公主,也不曾有过方才崖顶上那般利落果断的身手,眼也不眨便顷刻取人性命。大夏长公主这五个字,更加不曾从她口中如此决绝笃定地吐出来过。
苏长卿眉间跳了跳:“如何不同?”她身子向后微仰,想要透过面具上一丝小小的缝隙窥见那人几分眉目。想看看究竟是谁能在只言片语中察觉到她与从前的不同。
那人侧过身子,恰好与她探询的目光错开。只留给她一个颀长的脊背,在半深半浅的光晕中晦暗不明:“公主身负重伤,在下在山脚恰有一处房产。公主若不嫌弃,可以暂住几日将养身子。”话毕起身踱步而去。
苏长卿蹲在原地,衡量起眼下的处境。
此人若要害她,方才也不必浪费力气救她。她查看自己浑身伤痕的身子,若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发烧感染。思及此,便起身快步追上。
……………………
苏长卿在男子山脚下的别致小院里休养了五日,三餐用药都有下人细心照料,唯独不见那男子的身影。
一直到第五日,男子才再次出现。这次他没戴面具,却又隔着一扇窗子。
“身上好些了?”男子问道。
苏长卿活动着胳膊:“好多了!”
“那便是时候走了。”男子又道。
“走?”苏长卿不太欣赏地扁扁嘴。这人这么快就下逐客令,忒狠心了。
那人模糊斑驳的身影映在雕琢精巧的窗棂上,日光朦胧中也窥得见他挺拔如松的俊秀身姿。身长如玉,负手而立:“公主若是再不走,可就错过自己的丧期了。”
苏长卿以为自己听错了:“丧期?”
“宁轩王五日前向全城发出讣告,大夏长公主暴毙。灵牌都已供上五日了。”男子话音里带着一丝好笑。
苏长卿闻言也是笑。
怎么不好笑?她被人从王府掳走才第五日,她的令牌就已经供奉满五日了。如此算看,向黎川自苏长卿失踪当日连尸骨也没见着便急匆匆立好灵位。这速度,分明就是盼着她死啊!
苏长卿嗤笑:“想我死?这下要让宁轩王失望了。”
“公主伤势未愈,但已无大碍。喝完案上那碗药,在下便可派人送你回府了。”那人道。
药汤是诡异的黑棕色,苏长卿微微蹙眉,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喂!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惜此时我身无长物报不了你的救命之恩。眼下我要去宁轩王府演一出好戏,这出戏好看的紧。请你去看看,算作一滴两滴的回报如何?”她转着药碗,药香浸润了她的指腹。
那人悠悠然地道:“在下素来不喜欢凑热闹,只能在此恭候佳音了。至于回报嘛!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恭候佳音?他话中有话,似乎猜得到苏长卿心中的打算,苏长卿嗅到一丝危险:“你为何要救我?”杀手的直觉告诉她,此人绝不简单。
“几面之交,举手之劳。”那人语气随意,口中淡淡,仿佛只是救了一只小猫小狗那般理所当然、不以为意。
苏长卿感觉他在隐瞒什么,见他不肯以诚相待,也识趣地不再穷追不舍:“喂!救命恩人!你不愿表露身份,那总该有个方便的称呼吧?”总不能一直喂喂地叫他吧?
“复姓,赫连。”轻轻浅浅的四个字。
竟然是个复姓!
苏长卿抬了抬钝痛的四肢,又沉又酸,恐怕一时间还做不了什么,便又打起赫连的主意来:“我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你救了我一命,不如再帮我一个举手之劳?”
……………………
宁轩王府才刚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地将长公主迎娶回门,次日就传来公主暴毙的噩耗。向黎川的朝中同僚、平日好友纷纷携妻带子前来吊唁。一时间,宁轩王府门前门庭若市,华盖相接。
一夜间喜庆的灯盏红绸皆被单薄的白绫取而代之。灵堂中央停着一尊灵柩,供来人焚香祭拜。
谢如玥梨花带雨地哭倒在向黎川怀里,我见犹怜:“都怪妾身!明知公主痴傻,应当寸步不离地照看好她。做什么要去给她熬汤?谁知就这么让公主跑出去,丢了性命。”
向黎川眉头被她哭声揪着,抚慰道:“那是她命当如此,与人无尤。”他面上倒是一丝丧妻的悲痛都没有,当着众人的面也懒得伪装一下。
在谢如玥有一声没一声的哀嚎恸哭中,一位头戴斗笠的白衣女子来到灵柩前:“这是在哭谁?”
谢如玥的哭声戛然而止,奇怪地看着问出这话的女子。那人斗笠外罩着一层轻纱,轮廓朦胧不清。谢如玥心道这人打哪儿来的?竟问出这等荒唐的话来!
向黎川亦是抬眼打量这人。
管家也看出不对,见女子衣着不凡似是哪家非富即贵的千金,便和颜悦色地问道:“这位姑娘连谁的丧礼都不知道,莫不是走错了?”话毕欲将她请走。
女子不肯离开,只是又问:“我也觉着走错了,你们在哭谁?”
“是宁轩王妃,大夏长公主。”管家无奈地答道。
谁知那女子听完这话,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起先只是轻笑一下,继而抑制不住似的耸动着肩膀,愈发大声。引得众人纷纷寻声望去。
管家出声喝止:“姑娘请自重,此处是长公主灵堂,岂能容你在此放肆?”
向黎川神色愈深:“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女子又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一通,笑声在肃穆的灵堂中显得异常刺耳诡异。
“我笑,竟然连我自个儿都不知道,我是何时死的?”最后一个话音落下,女子缓缓掀开斗笠,露出一张满是浓疮的脸。
“苏长卿!”谢如玥面色惨白。
“苏长卿!”向黎川脸色一沉。
众人无不惊恐后退,一时似炸了蚂蜂窝一般。
“鬼!这是长公主的鬼魂啊!”
“没到七日怎么就还魂了?”
“还魂?连个尸都没有,哪来的还魂?”苏长卿一把将棺盖掀翻在地。众人壮着胆伸头去瞧,棺木里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
“棺材里没有尸首,公主脚下有影子。公主果然没死!”众人接连惊呼。
“你没死?”一身素缟的向黎川沉声道。
“是,我没死,还好端端的回来了。向黎川,你是不是很失望?”苏长卿一点点逼近,目光含着凄冷笑意,半仰着头毫不示弱地看向他。
向黎川单手解了素服,随手丢在地上:“失望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