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矮壮的身影走了进来。那人一身粗布衣服,还打满了补丁,一把头发花白,髻歪歪斜斜地用跟木簪子结在头顶,人还没有走近,老远就闻到了一阵酒气,熏得在场的贵女夫人纷纷掩鼻。
见是之前跟她们说话的那个老者,沈青青脸上露出一丝厌恶来,呵斥道,“你这人好没有规矩,两位公主殿下在场,居然如此放浪形骸,实在是太不知礼数了。”
那老人连眼神都没有分给沈青青一个,走到姜微澜面前,问道,“刚才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
这下到把她问到了。
这首曲子是前世时,大哥征战沙场时信手所做,姜微澜也只听他用埙吹过一次,后来自己又用琴演奏过一次。她大哥惊才绝艳,作词作曲这种事情是家常便饭,他自己不在意,姜微澜也不怎么在意,更加从来没有想过要结集成册之类的,更加称不上名字了。
刚才弹,还是她仗着记性好,照着以前的琴音弹来的,即便是这样,也有几个地方忘记了,还好姜微澜仗着自己技艺高超,加上这些人又没有听过,糊弄了过去。
姜微澜对那个老人说道,“这本来是小女在一卷残谱上面看到的,没有名字,老先生如果不嫌弃,大可以赐下一名。”
“是这样……”他捻了捻下巴上的几个胡须,“怪不得老夫刚才听你弹琴,发现有几处凝滞……你这曲子,气象之中颇有几分像老夫的一位弟子,他性子洒脱,为人放诞,最是不拘礼法……他还在的话,会叫这曲子什么呢?”
他思忖片刻,“叫《出锋》可好?”
三尺青锋,不见血不回鞘,恰如男儿到死心如铁。如果那人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对这个名字感到满意的。
姜微澜将手背在身后,死死地用指甲掐住手心,不让自己落泪。她面露微笑,“听先生的意思,先生这位弟子想必也是人中龙凤,不知可否告知姓名?”
那老人听她如此问,沉默良久,最终怅然一叹,说道,“老夫这位弟子,年纪轻轻便已经去世,小姑娘,你怕是无缘得见了。”
姜微澜脸上的笑容像是画上去的一样,“那可真是……可惜了……”
在场中众人都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昭阳长公主悄悄背过身,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其他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沈青青见姜微澜跟这么一个老匹夫说了这么久的话,尤其是这个老匹夫还三番五次怼她,面上露出几分不耐来。
她讥诮道,“一个死人,也值得你们在这儿讨论这么久。姜大小姐,怎么,你还对一个连面都没有见过的死人心向往之吗?姜府家教,不过如此!”
姜微澜侧头看了她一眼,还没有说话,便见上首的昭阳长公主站起身来,之前一派言笑晏晏的模样,变成了毫无表情。
她冷冷地瞥了一眼沈青青,“这位沈小姐,本宫虽然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底气鄙视当朝大手方白雾,但方老先生年岁当你爷爷都够了,你对一个老人家三番五次放肆,看来家教的确不怎么样。”
方白雾?
这个糟老头子就是帝师方白雾?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向那个矮壮的身影,一时之间,都有些瞠目结舌。
方白雾乃是三朝元老,武帝朝的时候,还被称作第一才子。只不过这个第一才子,跟一般才子佳人画本子里的才子,有些不一样。
他初入仕的时候,因为其貌不扬,喜欢看美人的武帝还一度拒绝他。但是读书人,读了几十年的书,好不容易一朝跃上龙门,还没等将自己一身力气卖给帝王家,就遭到了帝王的强烈拒绝。
他一怒之下,站在金銮殿下朝着皇帝大骂,读书人,骂人也不一样。方白雾当朝状元,骂起人来也是引经据典,排比借喻、顶针回环,各种修辞手法一一上台,四六骈文上阵,骂得好不爽快。
偏偏此人长得虽然丑,人又邋遢,非常不修边幅,但却写了一手好字。
他唯恐小太监怕皇帝恼了,听不到,拿了大毛笔直接在金銮殿外面的石板上将他的“大作”写下来,要让满朝文武看到,直斥皇帝自己长得不怎么样,还喜欢看美人,实在是恬不知耻。
做完这些之后,方白雾才扬长而去。
这样一个人,从他入仕开始,便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正是这幅性子,让他没少受苦。武帝朝和先帝在的时候,方白雾被贬的次数算上双手双脚恐怕都不够,足迹遍及大江南北。
所幸他的确有见地有能力,加上后期性子总算是收敛了一些,不复之前放诞,这才让自己留下一命。
又因为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三朝元老,不少高官都是他的弟子,本人又不怎么牵涉到朝堂争端中,在本朝中,地位越发超然。
当今皇帝曾经的老师便是方白雾,这样一个人,如今出现在了昭阳长公主的园子里,还是这么一副尊容。
想必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到。
刚才那一番斥责已经让坐在底下的的沈夫人脸都已经吓白了,昭阳长公主却反常得不肯罢休。只听她对沈夫人说道,“沈夫人,这位沈小姐你还要带回去多教导教导,眼看是大姑娘了,这个性子,怎么嫁到朝中勋贵之家?没教好之前,还是不要让她参加活动了。”
她说完,便再也不管场中还有方白雾和固国大长公主,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