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肿着桃眼出了帐,这模样让珠儿她们无言。敏感的珠儿体会着子瑜的苦,还有哀,珠儿自己也哀伤。春儿她们也无语,人人都没来时那般欢快。闷闷的气氛绕着每个人的额头,今儿一晨,众人都没了兴致。
这里,去病吩咐,霍祁他们收拾物什准备打道回府。
艳艳的日头藏在东方地平线下,这天色还早,默默眺看远方晨曦的子瑜仍然落落寡欢,没一丝欢乐情。
“霍祁,让三儿他们回府,你,还有霍连随我去个地方。”去病安排道。
“好!”
看看薄薄的子瑜背影子,去病喊了珠儿,令珠儿她们都跟着三儿走。
“夫人,珠儿先走一步,回府等夫人。”珠儿甚是体贴,她走到了子瑜面前说道,回头,她也瞅了瞅霍祁。霍祁已是来时样,咧嘴的霍祁给了珠儿一个安稳的笑。勉勉强强的珠儿心思重,不过,她还是回了霍祁一个淡然的笑。
子瑜的心仍在远方旧地,揉揉眼,她叹气:“珠儿,你先回去,我很快就会回来。”
珠儿领头,春儿和菊儿坐了马车依依而去,这里,将子瑜送上马背,去病自己也翻身上了一马,握鞭的他等着子瑜发话行路。
动了动唇,子瑜说了方向。马鞭挥挥,大马扬蹄,汤圆欢歌,一行人向长安北边而去……
如今正是夏日好时节,到处绿意融融,鸟雀鸣唱。
原野碧绿,河水湉湉,连天树林退了后,招摇的旗儿随风飘,子瑜的马驻在了客栈外。
一条道通南北,道上的人悠闲行。
行人悠悠,子瑜却悲悲。
眼眶早溢满水儿,泪眼模糊中,哀哀的子瑜看到了昔日的她暴在秋风寒露下,一身脏污,坐地咳喘,手冷得打颤,却还硬撑着拉胡弦。久远的歌远道而来,还是那么清晰,也还是那么悲苦……
泪珠儿颗颗落,马上的子瑜弯腰哭。
去病已经下了马,大步过来的他接住了子瑜,缓缓间,子瑜滑落马背,落泪的她恍惚又恍惚,这是悲苦之地,今日必须面对。
去病强有力的掌已经握住了子瑜冰冰凉的手,知道子瑜的心浸在苦海中,他默默而行。
站在客栈大门口,篱笆矮墙闯入眼,泪水又蒙了子瑜眼。
泪水覆眼,重重叠叠中,子瑜又见到了孤苦的她蹲坐在墙角,单薄的身抵御着天地的寒,无边的黑层层裹,不自觉间,泪水滑落的她放了去病手,双手一抬,她抱住了她自己的胸……
不愿面对的事层层而来,它啃噬子瑜的心,子瑜的泪流水淌,止都止不住。眼神茫茫,眼眶湿湿,子瑜是万般哀戚样,无力自拔。
一把将子瑜拉进怀里,去病拥住了抖动的她。伏在去病肩上,一直掉泪的子瑜放声哭:“我……我一直都在回避这些事,我……我不想回忆这些……”
“我知道,你不愿提及这事,你只有酒后才会说真话。”去病的眉皱到了一堆,他眼底的疼令人看了也叹息。
“那时,莫顿已经回去,我孤身一人在这野外卖唱……多久?好像很长……我只知道过了无数个寒冷的夜,我盼不到你……寒冬天,夜里的风锥心刺骨冷……冷呀……冷……”喃喃说到“冷”字,虽是夏日,子瑜却打了一个寒颤。身子一缩,去病楼得更紧,子瑜紧紧地靠在去病胸前。
过路的行人看了过来,这一身华丽不一般的绸服让他们息了惊诧的眼光,个个弯腰礼让忙回避。
这里,哀伤的子瑜无法上岸,她的心继续回味昔日的苦和悲。
“我最怕黑,夜里,这儿到处都是鬼,它们追我,它们要吃了我,我无法睡,我羡慕这里的灯,它让我活,我无依无靠,我心里想家,有家才温暖,我也哭你,我不知你在哪里……我恨你……”
子瑜的话声声哀,去病紧皱的眉头紧了又紧,他的手更柔,不停地抚子瑜发,仿佛希望子瑜的哀能递给他,让他承接子瑜的悲……
伏在去病胸前,子瑜不住声地哭泣:“我在此奏乐卖唱,音苦,没人爱听,一天下来挣不了几个铜子,不够饭钱,更没住宿的钱……好在,小二可怜我,老板一家人怜惜我,让我睡了马棚……”
去病的手捏成了拳头,它嘎巴嘎巴地响。子瑜哀怜的哭音令他心碎!去病疼得眉眼暗沉欲烧火。
泪水儿顺顺流,一切皆过去……在去病胸前擦了泪,子瑜放了去病,磕磕盼盼的她挪步进客栈。
客栈内有人走动,人来人往的行人个个都看这华服落泪的子瑜缓步行。
移步过去,牵马的人让了路,摇头的牵马人不明白,这美丽之人为何落泪,为何去马房?
放眼过去,马棚仍是原来的马棚,马却不是原来的马。
指着一旮旯角落,汩汩落泪的子瑜哭:“我……我在这里睡了……睡了一个月吧……每天做梦都想你,也恨你……”
看着马棚角落,那些高高的草,还有一堆一堆的马粪从空中飞过来,无形的它们狠狠地抽打着去病黑黑的脸,他的黑脸黯晦无光。亲眼看到最爱洁净的子瑜曾经睡在这丑陋不堪的黑地上,去病的心在滴血。
客栈内,好奇的人在询问店家,外面这华服的人是何来头?店家忙,他没空;这小二爱热闹,他出了门。
外面的去病和子瑜倒般配,小二的眼看过去,他看到的是一公子,外加一美妇,他练就的万物归类眼细细辨。
子瑜一身俏,去病也魁伟。
珍珠步摇云鬓斜,绸缎锦服玉玑脆;玉冠冕带非凡器,气宇轩扬不尔人。
小二的眉颤了颤,再瞄瞄贴身跟随的俩侍卫,腰上佩剑摇的霍祁很打眼,一身绸服的霍连也华贵,霍连身边的一马一犬更是珍惜物,看得小二愣住了眼。
小二这一看,不打紧,眨巴着眼的他知道贵人亲临,他笑脸迎了上来,矮身段的他打了一揖说话:“公子和家眷住店?”扬手一引,又恳切又谦恭的他示意:“请跟小的来。”
小二在低眉说话,子瑜却凝眸看小二,喜喜的泪一沁,她问:“你……还认得我吗?”阳光下,子瑜晶莹莹的热泪已经掉了下来。
谁?小二定定睛,他细看子瑜。这下子,双手一拍,他欢喜地笑了:“哎呀!你不就是那年卖唱的木朵姑娘吗?如此美貌,谁不记得?”他的眼很自然地瞅瞅去病,去病搂着子瑜的样又是不一样的景儿,他点头,惊叹的眼看子瑜,不信地问道:“这是你夫君?你找到了?”
大大的眼看子瑜,见子瑜居然点了头,小二不再惊异,他看去病的眼正常了,他笑道:“好!不枉你吃的那些苦了。”
“这是我夫君,他来看看,也想感谢你们救了我。”松开去病臂膀,子瑜走上前,湿润的眼看小二,哽咽道:“那晚,如不是你看见我,让老板出来,喊我睡了马棚,我当晚可能就冻死了……我……我要谢谢你……”
子瑜弯腰施谢礼,小二慌了,摆手的他跳脚喊:“木朵姑娘,使不得,使不得!你睡马棚,还谢小人?羞杀人!”
子瑜哭:“马棚如何?我活了下来……”
去病也打了一揖,恳切道:“在下敬小哥,救了夫人。”
小二慌得手乱,不得不躬身作揖,又受礼又回礼,脸上汗水层层浸。
抹了泪水,子瑜望了望店内,渴望道:“老板在吗?王嫂在家吗?”
小二笑了,挥挥汗,他练熟的声音再次扬了声:“店家,有熟客拜访!王嫂,有故人想见你!”语音甚是喜庆。
小二的话喜喜地进了店,店家不得不听音出了门。
“何人拜访?”眯眼的王店家出了房门,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人,他惊叹:“天哪,是木朵姑娘!”
喜极的王店家甚为感伤:“那日,那两位公子撵你,你跑了,我以为你死了。后来,来了一位客人来拿你的包袱,他说的话和你的情况一致,我就给了他,我向他打听你的事,他摇头叹道,如此烈性的姑娘已卖身当了倡优,我当时就认为你可能会死,你王嫂还叹息好长时间。唉!”他长长地惆怅了一回。
不知是悔,还是乐,王店家抬袖试了试眼,他喊小二:“快!叫王氏出来,见见木朵姑娘。”接着,他笑看子瑜:“你不知道,贱内就是喜欢你,说你像大河边的夏日荷莲,虽穷,低微,但有傲骨,自强自立,她说她自己根本就没办法像你那样去低了头奏乐卖唱找夫君。”王店家又擦了一把眼,这正抹眼,惊惊眉,他定睛的眼看到了子瑜身后郎朗而立的去病。
去病不凡的气质如鹤立鸡群,抬眉的王店家看子瑜,更看去病,话也惊奇:“你嫁人了?是你那日找的人?”
子瑜点头,去病朗声搭话:“在下霍去病,木朵姑娘是在下之夫人。昔日,在下对夫人照顾不周,让夫人流落到了野地,承蒙店家照顾,让夫人过了难关,在下感激不尽,今日匆忙,没备下薄礼,容日后重金酬谢!”去病躬身握拳向王店家和出屋的小二都行了一个礼。
“谁?”王店家没听清,迷糊的他看小二,小二和他一样,也糊涂,两人带疑的眼望着去病,仿佛耳朵有问题。
“此乃冠军侯。”见子瑜走向了一位才出屋的深衣妇人,霍祁上前握拳搭了话。
冠军侯?店家赫然一惊,木了;小二的眼斜吊,更呆。俩人互相望望,呆滞下,他俩已青的脸无言以对。
院内虽有人行走,可气氛甚是怪异,还尴尬。阳光移了移地儿,身为主人家的店家一身冷汗加燥热,他不得不抹汗搭讪说话:“您……您是木朵姑娘的夫君?”
去病点点头,他的眼底是愧疚。
这可咋办?惊慌之余,冒汗的王店家不得不硬着头皮赶紧施礼,羞愧道:“冠军侯,恕我等……等眼拙,不识侯爷。只是……只是往日对夫人照顾不周,请……请侯爷原谅。”
这一身原谅让王店家的额头继续浸汗。天,木朵住了马棚,这可是死罪一条!王老板青黑的脸如死灰,心一颤,腿一软,他跪了地。
“店家,店家!”那边有人在打招呼,王店家置之不理,这木呆呆的小二也不搭腔。
“噗通!”
应着“店家”的喊话,小二也跪了地,他眼里的骇怕更甚。
上前一跨步,去病扶两人。顺着去病手劲,已软的俩人勉强站了起来。
这里,去病打拳,恳切道:“夫人住马棚,情有可原,原由在我,不在你们。你们收留了夫人,没让夫人流落野外,去病已是感激不尽!”
那边,子瑜已经拉住了出屋的妇人,惊喜的俩人抬手一搂,欢喜的她俩紧紧相拥,均喜极而泣。
“我以为你死了……还伤心了好久,就骂他没收留你,没让你在客栈内做事,终被歹人所害……”王氏哭泣,“好人有好报,今日,我终于见到你了……”
“王嫂……原谅我,一直没来看你……我……我……我一直无法直面这伤心地……没过来看你……请你原谅我……”倒在王氏肩上,子瑜呜呜哭,泪花儿纷纷落,她已成梨花般泪人一个。
子瑜伤心的哭泣样在这阳光下很惹人,行人个个看,也细细听。
大步移动,去病赶了过去。
去病急切关爱模样让王嫂放了人。子瑜抬泪眼,她也看到了去病。拉了去病手,子瑜说道:“王嫂,这是我夫君,你见见。”
“小人见过大人。”王氏不知一切,可去病华服玉冠,还有玉佩锦带,她认得,告矮的她蹲身一福,礼敬道。
去病慌忙抬手施礼,歉意道:“大人不敢当!在下见过王嫂,多谢王嫂昔日对在下夫人的照顾,在下没齿难忘,请受一拜。”说着就深深一躬。
“侯爷,可使不得!”院内的王老板慌了手脚,快步一跑,摆手的他过来就喊话,“您如此可折煞小人夫妇了!”慌慌间,他又躬身作揖忙。
侯爷?王氏眼迟疑,瞅去病,更看子瑜,可子瑜在抹眼顾她自己,王氏疑问的眼看自家男人。
“唉!你就蠢!”王店家跺脚,喝道,“这是冠军侯爷!”
这下子,王氏恍然大悟,果真不凡,慌忙间,她又福了福。
去病又握拳回礼。
“无妨,你们就受他一拜吧!不然,我们心中不安。”擦泪的子瑜怆然道。
冠军侯的名头比较响亮,院中的人个个都停了步子。
阳光下,去病一身铮铮亮,气势虽隐忍,可也咄咄不一般。店内的人都围了过来瞧热闹,纷纷都向去病行礼,还窃窃私语:
“这就是敢孤军深入大漠的青年将军……”
“他可是皇后外甥……”
“也是卫大将军外甥……”
……
这四海之店,人来人往,人人看去病,敬重之言更碎碎,人越聚越多。
看看傻乎乎站着的王店家,去病建一言:“我们可否进屋一叙?”进屋?恍然大悟,王店家急急地带着去病一行进了内室叙话。
王氏很热情,她张罗了饭菜,招呼去病一行。
欢喜的小二很利索,给去病告个罪,他进进出出招呼忙,也还不怠慢去病和子瑜,乐呵的他更想敬敬去病酒。
去病端酒碗,子瑜举茶盏,俩人一起敬恩人。
店家尴尬,王氏晃手,王氏红着脸说:“木朵姑娘可是说笑了,让你睡了马棚,你还要来感谢我们,我们可是羞死了!”
“你们也有难处,”子瑜又抹泪,说道,“没王嫂的冬衣,还有,没王嫂的顾惜,我可能早死了……”这话是情真意切的感激话,昔日,王氏许许多多的细微关爱之处一一闪现,王氏的好刻骨铭心记胸前,子瑜无法忘。
“唉!女人苦,也难!他们男人怎知道?你我都一样。”王氏也红了眼,劝道。
这里,去病已将霍连身上带着的金豆子全拿了出来,恳切道:“这些,王嫂必须收下,夫人昔日的难全是在下的错,好在,夫人遇到了恩人,王兄一家困境中替夫人解了烦,请王嫂务必收下。”
“不行,不行!”王店家慌忙推辞,王氏也羞愧:“唉!木朵姑娘终究还是睡了马棚,咱当家人愚笨,就喜依老祖宗的规矩办,却不想委屈了木朵姑娘,今儿也羞到了自己。小人家如何敢收?这可是折煞我们了!”怪一眼自家男人,王氏也有了怨。
试试汗,店家也愧疚:“唉!这祖宗的规矩也该改改……改改。”
子瑜劝道:“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坏,王嫂和老板已经尽力,救了我,我只有感激,没怨言。”
去病低眉,诚心说话:“王兄和王嫂令人敬重,其实,今日最羞愧的是在下。”看看不断推辞的王氏,他打趣:“王嫂一定得收下,不然,夫人一悲,怨恨在下,她今夜不会让在下进屋,一定得收下!”
瞅瞅子瑜,王氏愣愣一怪:“木朵姑娘,这可不好!”她替子瑜遮掩,也劝子瑜:“木朵姑娘是匈奴人,她不知道这汉家规矩,性烈!情有可原,不过,木朵姑娘,这女子可不能拒绝丈夫。”
王嫂太实诚,子瑜破涕笑了。子瑜一笑,王氏恍然而悟。
“嗯……咳,咳,咳!”
拳头捂嘴的店家也尴尬地咳了两声提醒王氏,王氏故意打哈哈接话:“木朵姑娘会这么凶?”看看疼意甚重的去病,她顺势说道:“你说说好话,她就不会了,她这么善良的人,怎么可能如此凶呢?”
这一来二去的话说得屋内空气越来越暖和,悲悯之气一扫而空,室内气氛已欢快。
席上,子瑜本想敬店家和王嫂的酒,可去病却坚决不许她喝酒,没办法,子瑜端了茶盏敬恩人。去病则用了大碗敬酒,喝了双份。连带霍祁、霍连也向三人敬了酒。
这顿饭直吃到下午,子瑜才依依不舍地和去病骑马而去。店家、王嫂和小二在客栈矮墙外站立许久,见去病一行不见了人影才回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