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与自己见习讲师的身份相符合,七重第一天去学校,特地搭配了颜色平和安静的海蓝和白。这样,至少能缓解所有目光一齐向她投放过来的巨大压力感吧。可事实上,她还是紧张得不行。在将自己的名字一笔一画地写在黑板上的时候,座位中间就有人发出了细微的笑声。她敏感地觉得这些大孩子和自己念幼儿园时一起玩的孩子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为什么叫七重啊?”
“是乡下爷爷奶奶替她取的吧!”
“赫七重,能说说你为什么叫这个奇怪的名字吗?”
……
每次被问到类似的问题时,七重的脸总是红扑扑的。有好几次回到家里,她都吵闹着一定要爸爸拿笔将自己户口上的名字改掉。在她的意识里,只要不叫赫七重,自己就会漂亮一点,或者会更让同学喜欢一些。在一次特别严重的吵闹过程中,一直认为这不是什么严重问题的爸爸放下了自己手中正在忙着的事情。
“七重,到爸爸这里来。”看到一脸委屈的七重走进书房,爸爸将七重拉到怀里,用大手将她头上细细的发丝慢慢捋到耳后,问她,“七重为什么要改名字啊?”
“我不要叫赫七重!”
“七重的名字可重要了,如果现在改了它,将来那个人找不到你,怎么办?”
“谁会找我啊?”
“一个对七重来说很重要的人。”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现在爸爸也不知道,但是爸爸知道他一直在找咱们七重。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打听那个地方是不是有人叫七重……”
“爸爸,那我给他打电话吧。”
“那咱们七重还改名字吗?”
“不改了,改了名字那个人会找不到我。可是爸爸,他叫什么名字呢?我想给他打电话。”
……
旧的记忆慢慢隐去,讲台上的七重清了清自己的嗓子,说着:“这个学期我将担任我们班的生物课老师,很高兴能和大家一起度过这个难忘的学期,大家也可以叫我……”
倒了一杯热茶,七重在桌前坐下来看今天收上来的课时作业。从这些大孩子的字迹里,她揣测着他们的性格,那些奇怪而有趣的字迹让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离开座位想去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可起身却撞翻了已经批改完的作业本。当七重有些困倦地俯身将它们拾起来放回桌上时,其中一个本子背面用黑色水笔写的一排字让她久久注视着,愣在那里——
那时那刻,我是另一个人。
她所不曾想到的是,文字有时候会形成这样一股强烈的风暴。七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株被它连根拔起的植物,被高高地托起在半空中,没有依靠地悬在那里,莫名的虚空让她的心里涌起了恐惧。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坐回桌前,重新将眼前的课时作业本翻展过来,只见封面的姓名栏写着“旗原”两个字。
旗原?
窗外,突然降临的雨正在清理空气里的微尘,七重的脑海里出现了被薄似轻纱的雨雾笼罩的原野的样子。它淹没在初秋的微凉与空寂的夜色中,悄无声息地流露出孤独与悲伤。七重想起自己已经丢失的法文版传记,它携带某句话突然失踪,现在却让一个陌生的名字将它送回自己面前。
旗原……
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第二天,课程快结束的时候,七重拿出课时作业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批注体会,然后将课时作业本分发下去,却留了旗原的那一本在手上。
“旗原。”
七重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想到的却是另一个人。她也不知道那短暂的一瞬间是谁在自己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不过那仅仅只是瞬间,随即她的思绪便回到了眼前的课时作业本上。
没有人应。
“老师,他请假了。”过了一会儿,有人突然应了一句。
“赫老师,您会针对我们感兴趣的主题给我们安排课时讲解吗?”
一个卷发女生举手提问。
“大家如果有这方面的具体建议或要求,可以发邮件给我。”
七重说着,转身将邮件地址写在了黑板上。
“谢谢赫老师。”
“好吧,今天就到这里。大家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写给我。对了,旗原同学的课时作业,谁代领下?”
七重说完,一个瘦小的男孩走了上来,将她手里的课时作业本拿走了。
教室里慢慢地无序、热闹起来。七重一边收拾讲义数据,一边抬头看了看教室后面空着的座位,心里不由得自责起来:即使是身为见习讲师,自己也应该主动了解一下学生的学习需要。至少,这样的想法在第一课时和大家见面时就应该让他们知道吧,而不是等到现在由学生来向自己提出。
因为扭头看见走廊上拿着餐盒经过的学生,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课时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晚餐时间了。这会儿,所有的人都去食堂了吧,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立体模型器具展开后怎么也没办法再收回去了。
不断谴责着自己的七重,最后只能一只胳膊夹着讲义,勉强抱着形状奇怪的模型辛苦地往教研室走。在楼道拐角的地方,她一脚踏空,因为失去平衡,整个身体直接从楼梯的台阶往下摔去……
突然,就像是为了不让她摔到而出现的手,稳稳地从前面扶住了她。望着摔了一地的东西,她狼狈地从那双手中挣脱出来重新站好,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男生转身蹲下去,开始一件一件整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讲义、模型、教科书、装着笔和其他物品的小盒子,他一样一样拾起。直到全部拾好,他经自抱着它们往文科教研室走去。七重跟在他的身后,像是犯了错误的学生跟在老师身后一样。她小声说了句“谢谢你”,可是在前面走着的人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便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来。
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海报墙和告示栏,在路边贴着“海洋生物进化小组会员招募”的宣传栏时,他往那张招募帖上看了一眼,校服外套便从他肩上滑了下来,在它掉到地上之前,七重默契地伸手将校服接住了。像是鼓励这样的举动似的,七重忍不住对自己笑了笑。
面前的高个儿男生拐了个弯后进了生物教研室。他将手里的一大堆东西放在办公室的大会议桌上,转身直直地望着她。
七重这才将视线从手里的校服移开,抬头看着正盯着自己的学生。
如此熟悉的面孔。
“原来是你……谢谢……”七重想起公交车上的事,冲他温和地笑了。
他淡淡地笑了笑,从七重手里拿过校服,转身便朝教研室外面走。
“你叫什么名字?”七重终于忍不住问了他一声。
他冲七重温和地笑笑,离开了教研室。七重追到门口,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