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为你做以前不做的事
童非非2019-04-22 09:3616,313

  (1)

  出了火车站,奈汐就看见了一个用硬纸板做成的牌子,上面写着“季璟轩,奈汐”。

  她顺着牌子往下看,一个两髮斑白的中年男子正在拥挤的人群中垫高脚朝出口处张望一一这应该就是季璟轩的父亲了。

  心下这么想着,奈汐便不由得细细地打量着远处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穿着合身的深灰色西服,脚上的皮鞋锃亮。虽然是一丝不苟的装饰,却掩饰不了她脸上的倦容和一身的疲惫。

  奈汐对季璟轩说了一声,季璟轩微微愣了一会儿,还是朝中年男人那边走去。

  他们在季璟轩的父亲季世博面前站定。季璟轩的眼神一直落在别处,张了张口,始终没有喊出一声“爸”。

  当他告诉父亲他要到深圳来时,父亲震惊了,在电话那头结巴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季璟轩自己也不能说出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原因,可是他知道,他并没有完全地原谅父亲。所以,在看到父亲点头哈腰地讨好着自己时,他从心底生出一种反感一一那不像是自己印象中高大威猛的父亲。很小的时候,父亲意气风发,似乎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现在他却对自己的儿子这样卑躬屈膝。季璟轩的余光瞥见父亲散乱的白发,更是没有了话。

  面对儿子的缄默不语,季世博也一时没了主张。他的双手不知应该怎么办。他想伸出双臂拥抱儿子,却担心儿子会冷言拒绝;他想与儿子握握手,又觉得那样太过生疏;最后他想拍拍儿子的肩膀,可是儿子一直站在两米外,似乎并没有靠近的意思。太长时间的分离,让他已经不知道怎样向儿子表达自己的关怀,他已经有些忘记应该如何做一个称职的父亲了。

  奈汐将两个人的尴尬看在眼里,她主动地微微鞠了一躬,问好道:“伯父好。”

  季世博打量了奈汐一眼,应道:“好,你好。你就是奈汐吧,小轩跟我提过,你会一起来。”

  他很快又将视线转移到季璟轩的身上,轻声开口说:“你们累了吧,上车,先回家吧。”他问得很小心,不像是陈述,倒像是在征求季璟轩的意见。

  季璟轩什么也没说,只是皱着眉头进了车里。车子是季世博从前买的,虽然最近没有收拾,但看得出价值不菲。他们很快就到达了季世博住的房子,是一间白色的双层小别墅,周围的环境还算清净雅致。

  季璟轩踏进房子,心里不由得涌起一种强烈的厌恶感。房子里布置得豪华奢侈,没有一个角落不是用钱砌出来的。父亲和情人在外面这样挥霍无度的时候,自己却和母亲在遥远的小城无法立足,窘迫地落荒而逃。

  季世博在客厅中间向他招手,说:“进来吧,休息一会儿再吃饭。”

  季璟轩将行李扔在脚下,毅然地说:“我和奈汐不会住在这里,我们要出去住。”

  “季璟轩,你怎么了?”奈汐小声地问,她不明白为什么他选择来了却还在发脾气。如果刚刚在车站前的闭口不言是因为对重逢还感到不适应,那站在房子的门口却说要离开,未免就有些太稚气了。

  季世博走到季璟轩的面前,眉头皱了起来。他搓着双手,带着几分低声下气和局促不安,问:“是不是对房子不满意?”

  季璟轩的情绪有些激动,因为生气,脸色变得铁青。他几乎是在低声地嘶吼:“恰恰相反,这间房子实在太好了,但是我跟着妈妈住惯了小房子,吃惯了粗茶淡饭,享不了你这里的福!”

  季世博明白了,季璟轩的怒火中烧是因为想起了他和母亲过去的日子,也就是那段他此刻追悔莫及的岁月。年轻时血气方刚,觉得北方小镇的弹丸之地,束缚了自己满腔的雄心壮志,而家中的老婆孩子,非但不能帮助自己在事业上飞黄腾达,而且还成了他的包袱。在软玉温香饱满怀的时候,他迷失了方向,丢下了他们母子,从此再没有过问。他不是没有后悔过,特别是在年纪越来越大的时侯,他越发地怀念一家三口围坐在小圆桌旁吃一盘位子的光景。可是商场的牵绊和情人的纠缠让他抽不开身,他也担心季璟轩母子不会原谅他,回家的打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拖了下来。

  他的心里,其实也在担心着他们是否衣食无忧,可是那该死的事业心和自尊心,让他一直游离在亲人的生活之外。此时此刻,面对着儿子强烈的诘问,他只有微微别过头,声音中带着痛苦和自责,问:“小轩,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

  季璟轩重新拿起行李,死死地攥着带子,说:“你应该去求得妈妈的原谅,可惜,她已经去世了,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奈汐看着情绪波动越来越大的季璟轩,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轻声地劝道:“季璟轩,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忘了吗?”

  奈汐的话像是定好了时间的闹钟的发条,拨动了季璟轩心中的那根弦,他沉重地深呼吸几次,紧锁的眉头才稍微舒展了一些,他终于稍稍平静了一些。

  季世博将手放在季璟轩的肩膀上,声音撕哑地开口说:“小轩,你难道还不清楚吗?爸爸这里的一切,都只剩一个空壳子了。车子,房子,还有公司,什么都是假的……”

  他说着,两泪落了下来。

  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季世博竟然蹲了下来,整个人靠在了墙边,蜷成了一团。一个还算伟岸的身躯缩在一块,看起来居然那么渺小。他的哭泣不是竭斯底里,更像是一种拼命压抑的呜咽,那微弱的暗哑的声音像是一条干涸的山涧,已经完全丧失了往日的鲜活。

  季璟轩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他咬着牙齿,刚刚涌起的愤怒随全身的用力,慢慢消散。

  父亲,果然是老了。

  那些往日的仇恨,也抵不过时间对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的打击与消磨。

  等到季世博也平静下来,擦干了眼泪,季璟轩终于提起了行李,说:“带我上楼看看房间吧。”

  夜晚,窗外繁星满天,晚风清新自然,季璟轩久不能寐,耳边都是树枝摇晃的“沙沙”声。白天父亲的模样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本来心中的那一份不确定也不知不觉化为乌有。他闭上双眼,黑暗中仿佛看到母亲倚在窗前的样子。那时的她已经生病,很多时侯都沉默不语,有时又会大吵大闹。可是在夏日的夕阳余晖笼罩大地时,母亲经常拿出那张老旧的结婚照细细摩挲。只有那个时侯的她,安静祥和,脸上会有少女一般的温润光泽。

  季璟轩一直将那样的画面珍藏在心中。母亲,是如此深爱着父亲。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第二天,季璟轩去了季世博的公司,他还不能将“爸爸”两个字轻易喊出,可是他想要了解季世博的一切。季世博的辉煌与失败,都在他的公司里。这是一家做出口建材的贸易公司,股东们都是季世博从前在东北认识的一帮朋友,这次做假账的人还是他的大学同学。季璟轩小的时候见过父亲的这位朋友,印象中他非常豪爽,见到谁都是乐呵呵的,没有想到如今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公司虽然还在运转,可是老板将破产的消息也已经传得风声鹤唳,毎天都有职员跳槽。季璟轩的到来引起了轩然大波,大家 都在纷纷猜测他是什么背景,想要做什么。

  当季世博向还在工作的几个高层介绍季璟轩的时候,稀稀拉拉的掌声中夹杂着一个微弱却很清楚的声音。

  “原来他就是老板的儿子啊……”

  季璟轩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子,也许是因为被人发现了刚才的话是出自他的口中,他一时有些慌乱,可季璟轩分明看见了他,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回望过去。

  季璟轩走过去,瞄了一眼那个人脖子上挂着的工作证。他礼貌地笑了笑,然后伸出一只手,说:“你是人事部的孟经理吧,初次见面,以后请多多关照。”

  孟经理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半天也没有伸出手去。

  季璟轩的手便一直伸着,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身后的季世博见状,话语中清晰地带着愠怒,虽然是缓慢地开口,声音中却带着几分威严的警告意味:“孟经理,他就是我儿子,季璟轩。”

  孟经理忙将手握住了季璟轩的,脸上带着紧张的笑容。

  季璟轩回头望了一眼生气的父亲,印象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力维护自己。虽然有些陌生,他的心中却掀起了波澜。这样的父亲,似乎就是他儿时想象过无数次的父亲模样,无论他身处什么样的困难之中,父亲总是会与他并肩作战。他渴望的,就是有一个年长的男人会永远站在他的身后,对世人说,这是我的儿子。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了与父亲共有的血液在沸腾,他已经与父亲祸福与共。

  他顿了一下,转过头来对所有在场的经理和董事说:“正如我父亲说的,我是他的儿子,以后这家公司会由我来负责。我希望大家能够合作愉快。”他又转向瞠目结舌的孟经理,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可以现在提出来。”“

  这一刻,不仅高层们感到难以置信,就连季世博也睁大了眼睛,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季世博看着季璟轩干练的样子,他坚定的眉眼,他决然的眼神,他礼貌却不容侵犯的微笑,这些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可是儿子究竟是怎样长大的呢?他是怎样从稚气的孩童长成了今天器宇轩昂的男人,这个过程他一无所知。

  季璟轩站回会议桌的最前方,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气魄,充满自信和力量,说:“大家可能已经猜到了,公司现在面临着重大的危机。可是我向大家保证,公司绝对不会垮,而且会越来越好。选择和公司同舟共济、并肩作战的人,今年的年终奖会提高百分之二十。如果坚持要走的人,我们也绝对不会挽留。大家可以自行考虑。”

  他的话像在一潭死水中扔进了一枚炸弹,大家都低声讨论起来。 季世博拉过季璟轩,不敢相信地说:“你疯了吗?我们公司现在这种情况,不要说提高年终奖,能继续运转都是难事,你为什么要诺他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季璟轩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浑身充满决心,或许以前他曾经想过父亲会有报应,想过有朝一日必定要对落难的父亲奚落一番,可是现在,他却有了一种想要保护亲人的冲动。

  他才明白,亲情是与生俱来的血性,是不能推卸的责任。

  他看着着急的季世博,回答说:“我会做到的,请相信我。”

  一位稍稍年长的董事站出来说:“年轻人,我们决定留下来。本来,这家公司是我们奋斗了十几年才换来的,就这么倒闭了,我们都不愿意。既然你有信心,我们就好好干吧!”

  (2)

  季璟轩带着感激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他深知,他再抬起头的时候,肩膀上将多了一副沉沉的担子。

  季璟轩将在公司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奈汐。奈汐有些吃惊,却很快平静了下来。

  她问:“那公司现在情况怎么样?”

  季璟轩摇了摇头,说:“不太好。我查了一下数据,有大约两千万的漏洞需要填补。如果公司想要在短期内重新振作,必须有一笔数额更大的资金注入才行。”

  奈汐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又问道:“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吸引这笔资金呢?”

  “我和几位董事商量过,目前来看,最快的方法就是找到愿意贷款给我们的银行。”季璟轩叹着气,继续说,“可惜以公司现在情况来看,要找到愿意贷款给我们的银行简直是不可能的,何况是这么大一笔钱。”

  “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奈汐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分担季璟轩的烦恼,只能轻声地安慰道。

  她想帮助他,竭尽所能。

  从那之后,季璟轩每天都早出晚归,即使回到家,他也会在房间里埋头看资料。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涉足过经济与管理的人,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中,他甚至连“青涩”都谈不上。为了能尽快熟悉生意,季璟轩一边照顾公司,一边攻读许多专业的管理书籍,更多时候他会虚心请教公司的很多老前辈,将所有要注意的事项一条一条地铭记在心,努力积累经验。他像是一台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一直在不停地运转,他把一天当做三十六个小时在用,日渐消瘦。

  他太忙了,奈汐能见到他的时间越来越少。

  终于,奈汐下定了决心。她敲响了季世博的房门,告诉他,她想要去公司帮忙。

  她一字一板地说:“我知道自己什么也不会,可能什么也帮不上忙,可是我想要和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为他添茶倒水,我也愿意。”

  奈汐言辞恳切地请求着,季世博点了点头,答应了她。

  当奈汐穿着从未穿过的黑白套裙站在季璟轩的面前时,他的眼中的确划过了一丝惊讶。

  眼前的奈汐优雅端庄,褪去了往日的年少气盛和锐利,多了几分温柔知性。他在一瞬间甚至以为看到了从前的奈煦。

  奈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问:“怎么,很不合适吗?”

  季璟轩笑了笑,说:“不会,很好看。”

  奈汐这才放下了局促,将手中的文件夹放到季璟轩的桌子上,用难得的俏皮口吻说:“报告季总,我是新来的秘书奈汐,请签字吧。”

  季璟轩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问:“你是我的,新秘书?”

  “嗯,从今天起开始。”

  “怎么回事?”

  “反正事情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所以,以后有什么能交给我去做的,就尽管开口。”奈汐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季璟轩,又接着说,“你忙吧,我先出去了。”

  她穿着还穿不习惯的高跟鞋出了办公室。季璟轩看着她僵硬的背影慢慢消失,这才反应过来,合上了从刚才开始便一直微张着的嘴。

  这个总是那么一意孤行的奈汐,他还是不知道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现在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再去考虑其他的事情,他只是一心想为公司争取能获得贷款的机会。经过这段时间废寝忘食的努力,他终于接洽到了法国的一家银行,对方也表示愿意派人过来跟他们商谈,可是最快也需要三个月。

  季璟轩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让公司能正常运转到那个时侯。他将公司所有的流动资金和回款全部集中,大概只有三百万左右,如果坐吃山空,公司肯定是捱不了三个月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这笔钱投到市场上去,依靠利润维持公司运转。当他把这个想法向董事们表达时,大家都一致反对,觉得这是孤注一掷的做法。

  季璟轩也知道,这三百万要是没有获得利益,或是在短期内没有收回利益,公司便会加速破产。

  “既然已经决定和公司共同度过难关,就请大家相信我。”在董事会议上,他向大家郑重地承诺,绝对会好好利用这笔钱,并且会让公司成功获得法国银行的贷款。

  当董事们离席以后,季璟轩看到了父亲投来的欣慰的眼神。

  一周后,季璟轩做出了决定,他购买了价值三百万的钢材,投到了江苏的一个重工业基地。如果顺利的话,这批钢材能为公司带来颇高的利润。合同上签订的是,江苏方面首先支付百分之三十的头期款,如果第一批到的钢材完全没有质量问题,再接着付其余的款项。

  现在,这笔钢材成了公司的救命稻草。

  董事们对这批钢材忧心忡忡。外面的供应商已经不再向他们提供材料,季璟轩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这批钢材,它的质量究竟如何,没有人敢打包票。

  又过了三周,公司财务部的经理在董事会上向大家报告,江苏方面已经将全款打到了公司的账上。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了能和法国银行接洽的时间条件!

  董事们都击掌相庆,可是本应最高兴的季世博,却坐在椅子上久久地没有说话。

  季璟轩分明发现,他的眼眶溢满了感激的泪花。看着垂首的父亲,季璟轩的心里有了一丝疼痛。他甚至想要走过去,握住那只枯竹一般的手。可是最后,他还是抱着文件,紧闭着双唇,不发一言。

  这么长时间以来通宵达旦的连续工作所受的疲乏和委屈,在看到椅子中间那个已经呈现出老态的男人时,全都消失殆尽了。

  这些辛苦自然也包括前段日子,为了让那位在这十几年一直与公司合作的供货商能将钢材卖给他们,他苦苦在供应商的门前站了三个晚上,终于使得对方松口,愿意将这批质量优良的钢材卖给他们。

  当供货商最后与他握手的时候,季璟轩说:“谢谢您救了我的父亲。”

  他知道,那时的话是从心底发出的真挚的感谢。

  晚上,董事们订好了场所,准备全公司一起举行庆祝Party。季世博、季璟轩和奈汐都参加了。

  酒席之上,奈汐悄悄地对季璟轩说:“我还没有说的吧,祝贺你。”

  季璟轩拿起手中的高脚杯,轻轻地碰了碰奈汐的杯子,红色的液体在高脚杯当中随之摇晃。奈汐也举起杯子,笑着喝下了一口。

  没过一会儿,奈汐觉得头疼,想要先走。季璟轩本本想送她,却被她拒绝了。

  “你是今晚的主角,少了你怎么能行呢?”

  奈汐走了之后,季璟轩才发现她落下一个袋子没带走。他打开袋子一看,里面居然是几本法语教材。

  他不知道奈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法语的。

  (3)

  当奈汐从一阵头痛当中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她只感到双颊还在微微发烫,仔细地回想了一会儿,脑海中却只能记得公司的司机将她送回家的情形。

  再往后想,恍惚中似乎有人坐在床前,轻声地和自己说话。可是说了什么,她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匆忙地洗漱完毕,迅速地赶到了公司。

  推开季璟轩办公室的门,他已经在文件堆当中忙了一阵子了。奈汐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低头唤了一句“季总”。

  季璟轩看了看她,然后又在文件上划了几笔,说:“你迟到了啊。”

  奈汐尴尬地应道:“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季璟轩从文件堆中抬起头来,脸上却换上了关怀的表情,问:“喝了酒,觉得不舒服吗?”

  “嗯……啊,还好。”

  他又带着几分责怪,说:“以后不会喝酒就不要喝了,别人让你喝你就喝,一点儿分寸都没有。我回去一看,你还在满脸通红地说着醉话。”想到奈汐昨晚的样子,季璟轩实在不能将她和往日一本正经的样子联系起来。

  完全没有防备的奈汐,在喝醉之后,一直反复地嚷着想要回家。看来,她是真的想要拥有一个安全温暖的家。

  季璟轩一直坐在床前,不断地将她伸出来乱舞的手塞回到被子里。他将她面上凌乱地黏着的发轻轻拨开,然后便静静地看着奈汐清秀白晳的脸庞。那双平日倔犟瞪着的大眼睛现在微微合着,因为醉酒之后的难受,长长的睫毛忽而闪动。睡梦中的奈汐,看上去少了几分锋利,却多了一丝脆弱。季璟轩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奈汐吧。

  他为她盖上被子,一直看着她沉沉地睡着才离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去照顾她。这个隐忍的女生,潜移默化地进驻了他的生活。他一直在吿诉自己,要小心地对待她,因为她像是一朵无根的浮萍,一直都在不安地生活着。季璟轩想,如果自己的呵护能让奈汐放下心来,她能打开心扉接受世间的美好,那么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会去做的。

  办公室中奈汐看着季璟轩忙的不可开交,便准备出去。

  季璟轩换过神来,叫住了她:“对了,你昨天忘了一袋东西,我帮你带回去,放到你房里了。”

  奈汐这才想起来,上完课之后她把书全部放到了袋子里,想要带回家好好温习的,昨天喝醉之后忘记带走了。

  “谢谢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法语的?”季璟轩停下手中的动作,有些纳闷地问道。

  奈汐却含混不清地说:“就是突然想学……不过我是周末的课,不会耽误上班时间的。”

  季璟轩喃喃地说:“从前让你重新上学,你一直都很反抗……”

  奈汐却莞尔一笑,说:“现在又开始学了,不是很好吗?”

  她离开时轻轻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她不想让季璟轩知道,早在她知道公司在等待法国银行的贷款时,她就已经开始学法语了。虽然知道这或许并不能帮上他什么忙,可是只要有一点可能,她也希望自己的存在对于季璟轩来说,是有意义的。

  这个周末,她又带上了自己的书,坐在了法语班的教室里。

  老师是一位漂亮的巴黎女生,叫Carina。她有一双碧蓝色的眼睛,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法国人的热情。当她在讲台上给大家做口语练习的时候,奈汐感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嗨,可不可以坐在你的旁边?”

  奈汐回头看了一眼,跟她说话的人穿着格子外套,水洗白的牛仔裤很宽松,他的脖子上挂着新款的音乐手机,能够隐隐地听到里面正播着JAY一Z的饶舌歌曲。奈汐对他有印象,他是上一周才新来的,这个人在上课之后才进来,跑得太匆忙,撞上了桌子一角,当时立刻疼得蹲在地上直叫唤。

  看来今天他又迟到了。

  奈汐没有说话,只是侧了侧身,让那个人进去做了下来。

  “呃,我姓欧,欧阳默。上周才来的。”他绽放大大的笑容,小声地跟奈汐打招呼。

  奈汐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他的说话,然后便专心听课。

  欧阳默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耳朵里还听着他JAY_Z,只有眼睛直直地盯着讲台,脸上是沉醉其中的表情。奈汐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连书都没有打开,嘴角只有独自沉醉的笑意。奈汐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发现他只是在看着讲台上认真讲课的Carina,因为她的一颦一笑而呵呵直乐。

  奈汐有些纳闷,但又懒得理他,于是转过头继续听讲。

  多了几分钟,欧阳默没来由地说了一句:“老师讲得真好。”

  奈汐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了他的笑眼。他想,这个姓欧阳的人,脑子会不会有问题。花了钱上课,却只是在神游。

  奈汐没有接她的话,却把眉毛往上一挑,说:“你说你姓欧阳,名默?”她想确认一下自己没有听错他的名字。

  “呵呵,很多人都这么说。我妈说起名字就是特别一点,别人才能记住我。所以给我起名叫“阳默”,这样别人都会以为我性欧阳。老太太比较有趣吧。”

  奈汐冷冷地“哦”了一声’又回头去听课。她依旧面无表情,心里却暗自发笑,看样子,欧阳默的思维不能以常人来推断,这是有家族遗传因素的。

  她又仔细听课。Carina的课讲得真的不错,她既细心又认真,中文也说得很好,下课之后还经常跟大家一起聊天。奈汐和她在这段时间也慢慢熟悉起来,Carina带着奈汐去听读书会,看芭蕾舞剧。虽然两个人的个性很不一样,可是奈汐就是觉得和她很合得来。也许是因为Carina从不过问她的事情,在她的面前,奈汐和所有普通的女孩都一样,一样可爱、温柔,求而不得时会用软软的语气撒娇。

  Carina说,奈汐你是一个公主。

  公主?奈汐从来没有想过别人会用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自己。她喜欢Carina,她的热情融化了自己那颗冰冻的心。

  这天下课之后,奈汐本想向Carina请教几个句子的语法,但欧阳默却拉住了她。

  “你有没有时间?”他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干什么?”奈汐反射性地防备着。

  “我有事情想问你,能不能一起吃晚饭?”

  “莫名其妙!”奈汐丢给他一个白眼,继续往前走。

  欧阳默拦住了她,眼神里带着恳求,说:“我是说真的,不会耽误你太久的。要不然,我把身份证压在你那里。”

  奈汐觉得这一幕太熟悉了。她想起从前苏轶也是这么匆忙地掏出了学生证,想要和她做朋友。她突然觉得,眼前的冒失男生,和苏轶居然有几分相似。想起苏轶,她的心中涌起一阵怀念。

  她对欧阳默说:“好吧,但也不用压什么身份证了,不过就是一餐晚饭而已。”

  “那你是答应了?”

  “先说好,吃完饭就行?”

  “到时侯再说吧!”欧阳默兴奋地拉着奈汐跑了出去。

  奈汐事后才后悔,当时她就不应该心软答应欧阳默。这个男人,居然一个晚上都在跟她讨论他们的老师Carina,奈汐问起他问这些的原因,他又干笑几声,岔开话题。

  当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已经是很晚了。

  (4)

  奈汐起床之后,难得地看到季璟轩和季世博坐在一起吃早餐。 她揉着惺松的睡眼,向他们打招呼:“早上好。”

  季璟轩在手里的吐司上抹了一层草莓酱,说:“没睡好吗?”

  奈汐没有精神地“嗯”了一声。

  季世博关心地询问道:“奈汐怎么了?”

  “没什么,昨晚陪同学买东西,一下子忘了时间。”奈汐想要将事情掩饰过去一一本来这件事听上去也挺荒唐的。

  “法语班上的?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季璟轩却没来由地突然开口问,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

  季世博呵呵地笑了两声,说:“看来小轩是吃醋了啊。是啊,奈汐这么好的女孩子,的确是要看牢了啊。”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虽然季璟轩是没有表达过什么,可是季世博已经能感觉到季璟轩解开了一些心结。他也在努力走进季璟轩的世界,当然,在他的眼中,儿子的世界中自然包括了奈汐。从季璟轩带着奈汐来到这个家开始,虽然他没有开口问过,但他心里一直觉得他们是在一起的。

  听了季世博的话,奈汐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反驳道:“伯父,您误会了……”她没有把话说下去,虽然紧张,心里却有说不出来的甜蜜。

  “奈汐,不用不好意思,伯父为人很开通的。”季世博仍旧笑着说。

  “你的确误会了,我和奈汐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 季璟轩也开口否认,冷言冷语地打断了季世博的话。奈汐刚刚有些雀跃的心刹那之间冷了下来。季璟轩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她仿佛掉入了冰窟。

  季璟轩神情冷静,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他看向奈汐,说:“如果有不错的男孩子,试着交往一下也未尝不可。”

  “你再说一次,我没有听清楚。”奈汐愣在那里,慢慢地说。季璟轩究竟是什么意思?本来以为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自己已经和他亲密起来。就算他对她没有同样深的爱,可至少也应该了解她的心。

  可是他说出这样的话,是要将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吗?

  季璟轩用餐巾擦了擦手,站起来离开座位。他说:“奈汐,从前我就跟你说过,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你去学法语这件事情,我很高兴,我也真心希望你能交到朋友。”

  “甚至,你希望我能认识男生,然后去跟别人谈恋爱?”奈汐双目睁圆,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季璟轩停了一下,点了点头。

  “是,你应该像别的女孩子一样,有人疼爱,有人照顾。”

  “够了!”奈汐终于压抑不住激动的情绪,她用双手支撑在桌子上,身体才勉强没有倒下去,“季璟轩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季世博看着这个失控的局面,茫然不解。他只好打圆场道:“奈汐你不要生气,小轩不是这个意思……他是……他是希望你……唉……”他说了半天,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只好又不出声了。

  奈汐愤然离开,眼里噙着委屈的泪水。

  季璟轩你这个坏蛋,假如我真的离开了,你最好永远也不要后悔!

  季璟轩看着奈汐的背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他并不是一个能陪伴奈汐一生的人。即使他现在能给她无微不至的关心,可是那样的照顾只能是她的一张短期船票,让她登上寻找幸福的轮船,载她驶向幸福的彼岸。可是,奈汐现在却分不清,她追逐的究竟是这一段航程,还是那一个目的地。

  “你怎么了,奈汐?”

  法语课上,奈汐破天荒地没有听进去课,她只是看着密密麻麻的笔记发愣,一下子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当感觉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时,她转头看到了欧阳默。

  欧阳默伸出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然后诧异地说:“没发烧啊,怎么脸色这么差?”

  奈汐瞪了他一眼,对他刚刚的行为表示警告。

  “我没心情跟你闹,你今天别来烦我。”经过昨天晚上的相处,奈汐已经知道欧阳默完全就是粗线条的人,不用跟他小心翼翼地说话,反而让她觉得比较自在。

  欧阳默却还是不死心,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说真的到底怎么了?不会是昨天太晚回家,被家里人骂了吧?要不要我去帮你解释一下?”

  奈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发现你真的很难缠。”

  “呵呵,我妈也这么说,还说当初取名的时候不应该有个‘默’字,不适合我。

  奈汐不想说话,拿起笔在书上做着标记。欧阳默还想说什么, CarinaS指着他,用法语说让他站起来。

  被老师指名,欧阳默居然还有些兴奋,他眉开眼笑地站了 Carina又说了一长串的法语,引来了一阵哄堂大笑。欧阳默想要跟上她的语速,最后却一个字都没弄明白。

  他向奈汐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奈汐瞥了他一眼,无奈地在纸条上写了一会儿,然后在桌子上将它偷偷地移到欧阳默的面前。

  欧阳默看了一眼纸条,立即满脸通红。纸条上写的是:老师说,你要是上课的时候再乱说话,就罚你出去帮环卫大叔捡垃圾。

  他生硬地用法语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坐了下来。他刚刚的笑脸隐去,换上了嘟着嘴发呆的模样。

  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又将奈汐给他的纸条传了回去。奈汐一看,他在上面多加了一句话。

  下课后一起走,有话跟你说。

  奈汐又看了一眼纸条,突然将它揉成了一团,扔到了抽屉里。

  因为他的缘故,她已经和季璟轩闹矛盾了,谁知道这一次他还会做什么。

  下课后她本想快速离开,可是欧阳默却比她更迅速,眨眼间就将她拉出了教室。当穿过人群到达一片安静的小树林时,他才松开了手。

  “欧阳默你发什么神经!”奈汐的手腕被抓得生疼一一她越发觉得欧阳默跟苏轶很像,都喜欢不经人同意就把人往外拉。

  他一脸歉意,双手合十说:“对不起啊,不过我要说的事情真的很重要。”

  奈汐揉着红了的手腕,威胁他说:“我警告你,你要是说不出一个能说服我的理由,后果会很严重的。”

  欧阳默三指并拢,做出发誓的样子说:“我保证。我要是故弄玄虚的话,我就帮环卫大叔捡一个星期的垃圾!”

  “行了,快说吧。”

  欧阳默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之后还是不放心,在奈汐的耳边将秘密说了出来。

  奈汐脸上的愠怒逐渐褪去,瞬间换上了惊讶的神色。

  “什么!你喜欢Carina! ”

  奈汐不由得惊呼出声。她万万没有想到欧阳默是因为想要追求Carina才来上法语课的。难怪她一直觉得他有点怪怪的,上课从来都是只盯着老师看,没有一点要学东西的意思……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你小声点儿,这还是个秘密。”欧阳默生怕别人听见,捂住了奈汐的嘴。

  奈汐推开他,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可她还是有些好奇地问:“那你为什么不去直接跟她说?”

  “她还几乎不认识我呢,我得让她先了解我。要是贸然地开口, 她说不定会以为我居心不良。”欧阳默说这话的时候倒还存着几分理智。

  “既然是秘密,那为什么要告诉我?”奈汐不解。

  “因为Carina跟你最要好,我也不信任别人。”

  “所以你最初接近我,也是有目的的?”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不过也差不多是这样……”欧阳默咧开嘴,呵呵地笑着。

  奈汐拿起手中的书,狠狠地打在欧阳默的身上。他“啊”地喊了一声,跳起来叫道:“奈汐你居然下手那么重!”

  “这都算轻了。”

  欧阳默狡黠地眨了眨眼,接着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认真地说:“说真的,我有事要拜托你。”

  “我不是真的那么值得信任。”虽然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可是奈汐的脸色明显柔和了许多。

  “我想约Carina,你帮我打听一下她喜欢写什么。”

  “我不去。”奈汐从小到大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直觉告诉她这会很麻烦,“况且,你整天没个正经,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三分钟热度。”

  欧阳默单手搭在奈汐的肩膀上,双眼坚定地盯着她,说:“我绝对不是一个拿感情当儿戏的人。从我在公园第一眼看见Carina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和她在一起,否则我也不会每个周末坐几个小时的公车来这里学我一点也没兴趣的法语。”

  他说得极其用心,奈汐知道他不是在撒谎一一那是说真话的眼神。她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欧阳默的请求。

  “谢谢你,奈汐!”欧阳默高兴得几乎要原地跳起来。

  奈汐又缓缓地开口:“我帮你追Carina,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她的心里有了另一个计划,她要知道季璟轩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5)

  春天的第一场细雨降临的时候,整个南国吐露出新意,满目都是嫩绿的枝芽,满心都是初长的欢喜。

  这是欧阳默心里所想的一一在奈汐的帮助下,他在上周Carina 第一次一起看电影。Carina比他想象得还要美好,而且他们还约好了,过几天一去看画展。

  可是对于奈汐来说,这个春天从一开始,就是冷冰冰的。

  自从和季璟轩上次争执过后,他们的交往就变得不冷不热。在公司里,若非是必需的接触,她都不愿意单独和他见面。在家里的时候,她也会紧紧地关上房间的门。

  她的脑子里只有那句:“如果有不错的男孩子,试着交往一下也未尝不可。”

  奈汐知道,自己是在赌气。以前的她没有机会,那时她若难受也是无处发泄,只有偷偷躲起来伤心。现在一直陪在季璟轩身边的,只有她了,她想要光明正大地发脾气,想要他过来哄她。

  奈汐就是这么固执而稚气地认为着。

  可惜,季璟轩总是那么冷静。他在公司和家里穿梭,见到奈汐的时候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一切一如往昔。奈汐的刻意冷淡,他似乎没有察觉一般。

  他的态度让奈汐越发生气。

  绵绵的细雨似乎一直在下,似乎没有要停的趋势。在下着雨的下午,欧阳默按响了奈汐家的门铃。

  开门的是季世博。看着眼前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年轻男生,他打量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找谁?”

  没有等欧阳默开口,闻声而来的奈汐便在季世博身后开口说:“伯父,他是来找我的。”

  季世博愣了一下,然后便笑着将门口的欧阳默迎了进去。

  奈汐居然走过去挽着欧阳默的手臂,眉眼之间满是笑意。

  “阳默你终于来了,不是说下雨,可能不来了吗?”

  这样亲昵的举动,让季世博完全吃了一惊。奈汐不用看也知道, 季世博下一秒钟肯定会打电话给季璟轩,把他从公司叫回来吃晚饭。于是她挽着欧阳默的手更加用力,两个人靠得更近了。

  “这样不好吧……会不会弄巧成拙啊……”欧阳默压低声音对奈汐耳语,他紧张得额头上直冒汗,平常不穿的衬衫像是长着刺一样扎着他的后背。

  “你自然一点,要不然以后都不要想跟Carina吃饭、看电影了。”

  “早知道你是让我陪你演戏才答应帮我的,我宁愿自己跟她开口了。”欧阳默现在心里有一万个后悔。奈汐在他和Carina进展顺利的时候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让他扮演自己的男朋友到她家去吃饭。

  他实在搞不懂,一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奈汐,怎么会幼稚得用激将法这一招?难道她不知道,这种策略看起来很拙劣吗?

  奈汐让他坐下,依旧用甜甜的声音对他说话:“阳默,吃水果吧,我给你剥桔子。”

  “不用麻烦了。”欧阳默想要推辞,身子直往后缩。

  “你跟我还客气什么,让你吃你就吃嘛。”奈汐的脸上仍然挂着笑,但欧阳默明显地听到了她在说后半句的时候加了几分咬牙切齿。于是,他乖乖地张开嘴,吃了一瓣奈汐喂到口中的桔子。

  季世博看着眼前的一幕,眼角的皱纹都要笑没了:“呵呵呵,这可是奈汐第一次带朋友回家啊。你们一定是非常好的朋友吧?” 欧阳默尴尬地陪着笑,不知道怎么回答。任谁都听得出季世博在问他们是不是在交往。

  “伯父,你这样问,我们会不好意思的。”奈汐在一旁抢着回答,还是那么暧昧不明的笑着。欧阳默暗暗在心里叫苦。

  “哈哈哈,好好,不问了。”季世博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拍着大腿笑着说。

  大家说着话的时候,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小轩,你回来得正好。快来认识一下奈汐的朋友。”

  季璟轩站在了奈汐和欧阳默面前。他上下打量了欧阳默一眼,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欧阳默的样子很紧张,甚至有些畏缩。季璟轩暗自腹诽,这样子的男生真的能给奈汐带来幸福吗?

  季璟轩不说话,欧阳默看着竟觉得不寒而栗一一明明是年轻清秀的脸,怎么会有这么骇人的气魄?

  奈汐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季璟轩,这是欧阳默。上次提到的那个男生,就是他。”

  季璟轩将眼神转向奈汐,她丝毫不怯弱地望着他,好像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半晌,季璟轩收回眼神,不咸不淡地对欧阳默说:“欢迎你来。”

  这一顿饭,季璟轩断断续续地会用审视的眼光看着欧阳默,欧阳默吃得心惊胆战。季璟轩的话很少,偶尔问一两句,欧阳默便忙不迭地回答,季璟轩也只是微微点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为了打破这微妙的尴尬气氛,季世博一直在跟欧阳默聊天,奈汐也难得地在旁边撒娇插话,三个人相处得倒是很融洽。奈汐说话的时候,总是会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瞄一眼季璟轩,想要看看他是什么反应,可是他看上去却是那么波澜不惊。奈汐不想放弃,反而与欧阳默靠的更近,话语也更亲密起来。

  季璟轩怀揣着自己的心事,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却有些食不知味。他已经有些猜到了奈汐的用意,面前的这个男生,并不似自己所想,他并不是能够带给奈汐幸福的那个人。他能够感觉到奈汐时不时地在观察自己,这个平日总是很有主见的女生,此时此刻却有了几分想要隐藏起来的手足无措。想到这里,季璟轩竟有些心疼起来。再看着欧阳默的躲闪和奈汐夸张的笑容,他只能在心底轻轻地叹息。

  “啪”的一声,季璟轩将筷子放在了桌上。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怎么,胃口不好吗?”季世博这才发现儿子刚刚一直没有说话,脸色也十分难看,“要不要看看医生?”

  “不用。我上楼去了,还有很多文件要看。”他语气平淡。

  奈汐开口说话,语气中带着几分挑畔:“怎么,你看不惯吗?”

  “我没有看不惯。”季璟轩终于看了一眼奈汐,很快地回答。

  “你分明就是在生气。”奈汐追问道。她多么希望季璟轩是真的在生气,哪怕他会在这里暴跳如雷,眼睛里喷出火焰,也好过现在的平静如水。奈汐从心底生出一种无望的悲凉,难道季璟轩能够眼睁挣地看着她离开,他对她,真的没有丝毫别的感情吗?

  季璟轩慢慢启唇,话语却不似奈汐所想。他面色沉静,答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要不然你为什么不跟欧阳默聊天?像你所希望的,我和别的男生交往了,你不是应该高兴吗?”奈汐做着最后的挣扎,还在期盼事情有所转变。

  奈汐一口气说完,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一直盯着季璟轩,希望他开口承认,说“是的,我在吃醋我在生气”,她希望能听到季璟轩这么说。

  她太过期盼了,以至于流下了泪。

  这一刻,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季璟轩的心中怎么会没有涟漪?装作若无其事的他,其实早已在心中理清了事情的头绪,可他无能为力。一顿饭下来,他何尝不知道欧阳默的出现只是一个旗子,奈汐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向他宣战。他想要一直照顾奈汐,为她铸造一个能抵挡风雨的家。他不是想中途放弃,只是他只能扮演一个泥水匠,却不能做那个家的主人。奈汐需要一个全身心爱护她的人,只有那样她才能够真实地生活着,不再忧心忡忡,患得患失。

  可是,奈汐现在还不自知,她已经不像在上海那样缄口不提要求,她的内心开始有了占有的欲望,想要得到一个承诺,或是拥抱。

  “欧阳默,你先回去吧。”季璟轩摆了摆手,说了这么一句。欧阳默像是得到了特赦令一般,朝季世博说了一句“伯父我先走了,下次再来拜访”就逃离了现场。

  “伯父,能不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欧阳默走后,奈汐也向季世博这么说道。

  季世博虽然有些疑虑,也离开了客厅。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季璟轩和奈汐了。奈汐含着泪,握着拳,告诉自己不能认输。

  等待了这么久,这一场对峙终于到来了。

  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外面的细雨似乎终于要停了,间隔很久才会有雨滴落在地上的声音。

  “奈汐,你不应该这么做的。”季璟轩的声音是无奈而不忍的, 他明明知道奈汐是在演戏,可是他却不能对奈汐说,说她太傻了,这样拙劣的演技,只能暴露出她的绝望。

  “那么,我又该怎么做呢?你告诉我,我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好?”奈汐眉头紧锁,喉咙间溢出悲伤的苦笑。她想问,季璟轩,你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是不是?

  “我们为什么不能像以前那样相处,在上海的日子,不是很好吗?”如果能回到在上海的日子,彼此不问过往,不提将来,只一心珍惜眼前,也许他们不会走到今天这样需要质问与回答的境地。

  “如果我们能一直都是那样生活,我也会很开心,因为那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现在,你有了事业,有了同事,有了父亲,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本来以为至少还有你会疼爱我,可是你不喜欢我……”奈汐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细碎的啜泣梗住了喉咙。

  终于,说出来了。

  从高中时便隐藏起来的暗流汹涌,在这么多年后终于说出了口, 只用了“喜欢”两个字便暴露无遗。

  奈汐觉得自己变得透明,再也没有秘密了。她像丢失了一个多年的朋友,心里涌起强烈的失落和不舍。整个客厅似乎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冰窖,奈汐的心变寒变冷,似乎已经僵住了。

  季璟轩的手臂微微抬起,他想要抚摸奈汐的发,那个大雨滂沱的下午,奈汐湿淋淋地站在那里,他就是那样轻轻地为她擦着发。他不能给她更多的东西,只能那样用指尖传递着安慰,希望她能懂得他。

  “奈汐,你是奈煦的妹妹,以后,也会是我的妹妹。”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季璟轩的回答来得缓慢。语句很轻,落在奈汐的心里却很重。

  奈汐像个孩子一样固守着自己的坚持,这样的执著而勇敢,他怎么会不知情?可是,他的心里已经被填得满满的,对于失去奈煦的伤心,对于母亲自杀的自责,对于放弃米乐的不舍,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不能再爱了。对奈汐,他只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她在这个世间不再受到伤害。

  奈汐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双膝,双肩耸动,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庞。

  季璟轩走到她的身旁,伸出一只手,放在了她乌黑发亮的头发上,却是迟迟没有再动。

  他听到奈汐微弱的声音。

  “为什么要是妹妹,我不想成为妹妹……”

  季璟轩坐在了地上,让奈汐能靠在他的肩膀。他默默地说了三个字。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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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夏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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