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教我骑自行车。”焉知大清早就把白二闹了起来。
“小时候教你你都不学，最近吃错药了？学这个学那个的？”白二睡眼惺忪地望了一眼关窈的房门，门关着，她还没有起来？
上个星期，焉知吵着要学跳伦巴，踩得白二的脚肿了两天，三天前又吵着要学英文，大清早就在院子里嚷嚷“密斯，密斯特，哈罗，拜拜”，吵得杜蘅直接砸了一个高跟鞋下来，差点打破焉知的小脑袋。这下，她又要学骑自行车了。
白二只得抓着自行车后座，帮助焉知掌握平衡，只听她一路尖叫，摇晃着龙头，颠颠倒倒，尖叫声吵得杜蘅冲到露台边，大吼：“你们是要掀屋顶吗？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找打是不是？”
白二一脸无辜地松手表示不关自己的事，焉知则凄厉地尖叫一声，栽进了葡萄架中。
焉知最近喜欢上了剧团的庄世顿，说是小助理，但他每天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来上班，自行车那是穷人买得起的吗？数数上海滩多少自行车？焉知认定庄世顿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焉知十六岁了，自认是个大姑娘了，于是开始认认真真打量上海滩的适婚男性，要给自己好好找个丈夫，继续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她的人生目标就是要做杜蘅那样的女人：烟视媚行，妖娆可人，穿金戴银，能歌善舞。她一出现，男人就跟苍蝇闻到了屎味一样，不由自主地扑了上去。
焉知猜杜蘅至少四十出头了吧，但模样不过三十来岁，用的全是英法的进口货，每天把自己打扮得香喷喷的，闲来无事就打打牌，不在乎输赢那种，打牌的时候一定要戴两个大钻戒闪瞎对家的眼睛。服装都是霞飞路百货公司的新款，穿上街就引来各色女人的羡慕嫉妒恨。
杜蘅的美，是货真价实的。这让焉知很泄气，也恨自己不是她的亲生的，没能力继承她一星半点的魅力。焉知一直是个黄毛丫头的模样，杜蘅一头秀发又黑又浓，在阳光下还会闪闪发光，她的头发喝多少牛奶都像营养不良的小村姑。杜蘅多白啊，身材十年如一日的凹凸有致，可她一直黄黄瘦瘦，十六岁了胸也不见半点动静，她曾见过杜蘅和关窈晾晒的内衣，又低头看看自己，默默捂住了胸口。
焉知从葡萄架上狼狈爬出来，正好看到关窈站在前面，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她顶着一串葡萄，呸出一口泥，嘻嘻一笑：“大嫂。”
关窈罕见地穿了一件秋香色的倒大袖旗袍，头发盘成了圆髻，淡淡点点头，翩然而去。她没了平日里的黑衣黑裙，冷漠仿佛也消减了许多，柔柔地让人倾心。
焉知长叹一声，唉，这白家人一个顶一个的漂亮。就不说蘅姐了，一团火焰一样，烧得男人寸草不生，能长成关窈那样做梦也会笑醒了。
冰一样冷的女子，只要你貌美如花，依旧会有人趋之若鹜，傻子都能看出来廖三哥登门就是为了关窈。她难得一笑，真笑起来，深深的酒窝就罢了，嘴角还有两个迷人的酒窝，眼角的痣更是让她的冷中带着说不出的风情，那是另一种冰天雪地的风情万种。
二哥就更别提了，一等一的标致青年，走路上都会令人侧目，越长越英俊。若不是一家人，焉知只怕早就犯花痴了。就连新来的弟弟思源，也是白白净净，眉是眉，眼是眼，几乎可以预见他长大后也是英俊潇洒的少年。
如果自己也长得好看，是不是庄世顿就会对自己更热情些？
想到剧团里那么多对庄世顿虎视眈眈的女孩子，焉知就气得冒烟。剧团上演各种戏剧，有爱国导演，留洋摄影师，学生也多，也有摩登的小姐太太，排练好了就演出，门票钱大多捐了。焉知求了上学时的好姐妹秦莉莉，又送了一瓶香水才得以进去。
秦莉莉是导演的表侄女，父亲是一名商人，母亲有毛子血统，所以秦莉莉长得高鼻深目浓眉厚唇，一头天然的长卷发，今年刚满十七岁，已经成熟得像二十四五的大姑娘了，男朋友走马灯一样换，羡慕得焉知不住追问秦莉莉的魅力秘诀。
秦莉莉抚着她的小脸，媚眼如丝：“达令，哪有什么魅力秘诀，长得美就行了。”
焉知假笑了一下，想要杀人。更可恶的是，秦莉莉也看上了庄世顿，庄世顿骑自行车，她也骑自行车。庄世顿看赛马，她就说自己家里养了一匹马，她五岁就会骑了。庄世顿喜欢看电影，秦莉莉说他父亲投资了一部电影，认识电影圈好多人，要谁的签名给她说一声就行了。秦莉莉不叫庄世顿的中文名，卷着舌头叫他查理，发音标准得不得了，她说自己的英文名就是叫莉莉，百合花的意思。
面对这样强大的情敌，焉知败得溃不成军。偏偏庄世顿和谁都好，和谁都笑，和谁都打招呼，让焉知根本猜不到这个查理到底在想什么。
秦莉莉说查理住在英租界，父母是商人，在中国住了好多年了，查理和她一样，早晨起来都要喝一杯咖啡，吃一块小蛋糕。
焉知想到自己早餐能喝两碗粥，吃三个小笼包，瞬间没有了聊下去的兴趣，但又想知道更多关于庄世顿的消息，只得耐着性子忍受秦莉莉的矫揉造作的表情。
“查理人特别好，我不在的时候就拜托他多照顾你，毕竟你没什么表演经验，外貌——”秦莉莉打量了焉知一眼，微蹙双眉，顿了顿，“也不是一等一的好。但我告诉他，人不是单单看相貌，要讲心灵美。但是我发现，你这个人心灵也不是特别美哦。白焉知，你为什么背着我偷偷约查理看电影？”
焉知想把秦莉莉抓个大花脸，却只能嗫嚅道：“我哥……给了我两张电影票，你不在，我又不认识其他人，刚好庄世顿聊起那部《花月夜》，我才约他一起看的。”
秦莉莉娇嗔道：“下次再瞒我，我们就不是‘夫人得’了。”
“什么‘夫人得’？”焉知一脸茫然。
“哎呀，忘记你不懂英文了，‘夫人得’就是朋友的意思呀。”秦莉莉伸出食指居高临下点了点焉知的小鼻子。
焉知再一次想要抓花她的脸。
为了能赢秦莉莉，焉知拿着月份牌上美女的图片，找了个老毛子看的理发店把一头黄毛剪得短短的，还把刘海和发尾烫了个卷儿，别了一条珍珠发卡在耳侧，穿了见倒大袖的杏色上衣和黑色的裙子，配上白袜子黑皮鞋，倒是个清秀摩登的女学生模样。又缠着杜蘅要了一块玉镯子，她可不想在秦莉莉面前输阵！她也是住洋楼的姑娘，虽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有钱家庭，但也是有妈疼有哥爱的，凭什么要让秦莉莉瞧不起！
这晚，焉知故意磨蹭到最后才走，知道庄世顿给导演跑腿去一个拖稿的剧作家那儿拿剧本了，秦莉莉要去参加舞会，早早就走了。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
庄世顿回来时，看到更衣室亮着灯门也没关，把脑袋探了进来，咦了一声：“还在看书呢？天都黑透了，赶紧走吧。”
焉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哎呀，一看书就入了迷，忘了时间。”
其实她心不在焉地盯着一页书，半个小时也没翻一下。
“走，我送送你。”庄世顿笑得很活泼，露出了两个深深的酒窝，献宝一样拿出一个冒烟的口袋，“刚路过六马路，看到了新出笼的包子，忍不住买了几个，赶紧趁热吃。”
焉知接过一个大包子，心头一热，原来庄世顿也是爱吃包子的，并不是那个只喝咖啡的查理。
他总是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头发呼啦啦全吹翻了，蓬蓬乱乱的像毛茸茸的小狗。他不穿长衫，总穿衬衣，然后挽着袖子，穿薄薄的西装裤，十分洋气的年轻人，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干净得让人心惊，瞅一眼，都会映出自己的丑恶。
焉知低着头，小小地啃着包子，跟在庄世顿身后，鼻子酸酸的。
庄世顿那样好看，如果自己也可以好看一些就好了，她就可以和他并排站在一起而不用自卑了。
“大口吃呀，包子就得大口吃，咬下去，一口的肉，热气腾腾的，咽进肚子里才有味道。”庄世顿回过头来，见焉知吃得如此斯文，立刻一本正经地劝了起来。
焉知噗嗤一笑，听话地张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说自己家里的张妈做饭比厨子还厉害，哪怕是一窝野草在她手中也能变成一盘佳肴。
庄世顿的眼睛更亮了：“真的吗？那我可以去你家……去你家吃饭吗？”
见焉知愣住了，庄世顿不好意思地笑笑：“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吃，馋猫一样。”
“我也喜欢吃。”焉知挺着胸膛，顿时有了自信，一口把肉包子全塞进了嘴里。
“你什么时候有空？”庄世顿拍拍手，问道。
“啊？”焉知还未反应过来。
“去你家吃饭呀？明天行吗？周六剧团不排练，我去你家吃晚饭行吗？需要带什么吗？肉？菜？鱼？”庄世顿一说起吃，浑身都来劲了，
“不不，不用带，之前你给我打过电话的，号码还记得吗？我把我家的住址写给你，明天六点好不好？”焉知激动得拽紧了小拳头，立刻从包里翻出纸笔写上了地址，又不放心的补上了电话，递给了庄世顿。
庄世顿认认真真看了一遍，郑重其事揣在衬衣口袋里，轻轻拍了拍：“谢谢你，焉知，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焉知掩嘴笑了，早知道庄世顿这样爱吃，他们俩怕早就是最好的朋友。
这天晚上，焉知翻来覆去睡不着，从菜品的安排到两人结婚的日子和仪式，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原来当你喜欢上了一个人，巴不得一闭眼一睁眼，两人就有了明天，就有了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