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上元入学,八月终解馆。
一晃五年,再过半个月,七月末时甲字班的学生行了恩师礼,就到了他们离开九凤书院的时候了。
“这字写的不对,中间少一笔,你这样是拿不了满分的。”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出自哪?什么?你不知道?《诗经》呀,我们在小班的时候先生就让我们背过的《诗经》。”
“充满壮志的诗句?你爹可是校尉,你竟然不会,唐盾盾你要气死我!先生要是考你,你就背个‘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别答常见的,能给你拿高分。”
书院林园中,到处都充斥着少年姑娘们为了临近考试的答题声。
唐盾也不例外,但全程被骂的是他,屡屡发问要被气死的是想想。
想想发现唐盾什么都不会,一如既往,除了身体越发壮实得像她家门口的石狮子,其余的什么都不见长。
十二岁的少女刚行过及笄礼,已经褪去小姑娘的装束,那标志性的两根小辫子不见了,脸蛋似扑脂粉,肤白娇嫩,如白玉无瑕,又秀如一束梅花,充满灵气。
同在林中的少年频频侧目,都想多看这美丽的少女几眼。
唯独唐盾不敢看她,他怕视线一对上,就要被想想的眼刀一顿戳。每逢月末考试,他就觉得想想要被自己气成一头水牛。
想想一连问了他十余题,就答对四道,简直要被他气死。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年年给他补习,都没有进步。别的小屁孩只要她出马,都能多答对几道题的好嘛,每逢书院的测试临近,她一出门就有各家马车来接,极力邀请她去给自家孩子解题。
偏唐盾盾这个笨蛋,她都不收蜜饯糖果了,他还不好好学。
“盾盾,你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
被训了半天的唐盾抬头笑笑:“想想,你肚子饿不饿?都晌午了,我们去食堂吧。”
“……”想想一摸肚子,好像是饿了,她瞧了他好几眼,说,“等八月一过,我就不在书院里了,你可怎么办?”
早在四年前,想想就不在小班了。一般一个班待两年,想想已经很抑制自己的速度,到了第五个年头才去了甲字班。
但拖到现在,已经是最后一年,等到了八月,她就要离开书院。
这几年来,书院并没有什么变化,正是如此平静,想想才越发明白谢舒意的话——书院才是最安宁的地方。
五年过去,她还是会去藏书阁,一到那,就会想起谢舒意。
那个死在劫匪刀下,葬身树林大火中的小少年。
唐盾挠挠头,笑笑说:“那就只能靠我自己了,想想你安心地离院吧。你都已经是秀才了,很快就能考中举人,然后参加科举,做小状元了。”
“我不考,慢慢来吧。”
想想已经是个小秀才,要考举人对她来说并不难,但她特意放慢自己的脚步,敛着光芒,一步一步走着。
——虽然爹爹还总是说她不够收敛。
但想想已然在克制,再慢可就像个笨蛋了吧。
“不过想想,你离开书院后,要去哪里?”
这话把想想问住了。
她坐在林中的石凳上,耳边是书院同窗们的朗朗读书声,既喧嚣,又热闹,甚至有种让人意外的舒适感。
想想有些茫然了。
她虽然没入官场,但还是偶尔会进宫,去六部帮帮忙,去四夷馆帮忙译字。
小秀才,大忙人。
但平日主要还是在书院待着,如今要离开这了,那她要去哪?
想想抬头环视这翠绿竹林,炎炎烈日被竹叶挡去了大半,碎日倾洒,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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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唐盾一起去书院食堂用过饭后,想想就回了甲字班。如今的她依旧不喜欢午睡,依旧觉得太过浪费光阴。她打算拿了书去藏书阁坐坐,然后跟谢舒意道个别。
离开九凤书院,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回来了。
想想刚进了甲字班的院子,就有人围了上来,将她围得水泄不通。
“想想这题怎么解?”
“想想你猜一下先生会出什么题吧。”
“救命啊想想。”
个头矮他们两三节的想想都要被书戳脸了,晕乎得不行,“哎呀”了一声说道:“你们排队,跟以前一样,一个个来。”
她举步往里面走,后面的同窗“哗啦”跟上,等着她解题。
用过午饭的林洞主和几位先生一同在书院游走巡视,听见甲字班的声音极响,探头往里面看,只见人山人海。
一旁的先生笑道:“定是那小机灵又在给他们解题了。”
另一个先生感慨说:“自从她来了大班,可把我折腾惨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从小班到大班的先生无一不感慨:“可不是,这小机灵可把人折腾惨了。”
教学教得心惊胆战,生怕这小魔头抬手发问。只要她一抬手,众先生的心跳就要加速百倍。
能解答还好,解答不出来,就要接受她目光的审视。
真真是个让人害怕的小姑娘。
林洞主见游任之不说话,笑了笑问:“游先生早已脱离虎口,看来已经忘了她在小班时的光景了。”
众先生顿时投以羡慕目光。
游任之顿了顿说:“哪里能忘,总是质疑我探花郎身份的小魔头。我就是在想,云想想不在书院的话,好像有点冷清啊。”
话落,一时竟无人反驳。
细细一想,竟有些伤感,仿佛秋风扫落叶,吹得众先生心中失落。
这难道是……被小魔头折腾折腾着,就习惯了?
林洞主看着众人沉默,了然一笑。
*****
临近八月,书院的朗朗读书声几乎一刻不停,尤其是大班的学生,更是每日伴着鸡鸣声同来,踏着月光离去。
想想本不必这么用功,但奈何她一出现就被众人围住让她解答。
等到了考试的最后一天,早就等着想想出现的同窗们,发现想想今日来得特别晚,明明见她进了书院,却不知她去了哪里。
想想去了藏书阁。
那架在阁楼的梯子一直没有撤去,五年踩踏,上面都有些磨损了。想想爬上二楼,往第三个窗户走去。
二楼很大,但也很黑,四面有窗,朝着院子的第三扇窗户,是想想平时待的地方。
她走到窗户前坐下,歪头看窗户下的那处缝隙。
依旧塞了一张纸,当年她久等谢舒意不来,给他留的,这么多年了一直在这。
明知道不会有人发现,将它拿走,想想却始终没有取走。
她抱膝坐在窗前许久,直到外面铜钟响起第一声,她才缓缓收回视线。
窗外日照灿烂,有鸟鸣声,有猫在墙头掠过。墙垣上,还有夹缝而生的青青绿草。一切都那样生机勃勃,更显得藏书阁清冷。
“以后我不能来这了。”
积压了半月有余的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想想才发现这样难受。
如果谢舒意还活着,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了,以他的聪慧,早就入仕,施展抱负了吧。在才智上,想想唯一认可的少年,却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但我会记得你的,谢哥哥。”
想想轻轻低语,与早已死去,再也无法相见,再也无法对弈棋局的少年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