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凤临渊不说话了，他的眼神极为冰冷，静静地看着高昌侯。
像是要透过他，看到六年前那场血雨腥风。
“凤真，是我对不住他。”
高昌侯仰着头，嘴里全是苦涩。
回忆的大幕渐渐拉开，关于那时的一切，那些隐藏在阳光下的黑暗，在此刻统统揭露了出来。
虽说高昌侯与老定远侯凤真的交情并不深，只偶然一起合作打过几次仗，却也在几次有限的接触中，让他对凤真另眼相看。
那一年，焱城告急。
凤真带着凤临渊，率领十五万长平军出征应战，奔赴焱城。
照理说，当时西梁一方虽出兵四十万，可凤真率领“以一敌十”的长平军有十五万，出征应战并不是问题。
可问题就出在，长平军的军营里，出了内贼。
这内贼故意截断探子带来的正确消息，放进假消息，又不断将凤真父子的作战计划透露给西梁，使得西梁一方做足了准备，以致凤真连连战败。
当时凤真急坏了，眼看未能护好大周边境，手下兵马接连受损，只好向凤临澈求援。
可他不知道的是，他不顾自身也要拼死守卫，出征在外最为信任的那个人，才是导致这一系列战败的主谋。
凤临澈，这个大周之主，早在此战半年前，便已派赵太尉长子赵羽津出使西梁。
那次出使，为的并不是表面上所谓的洽谈边境贸易，而是以焱城，及周边的玉坝、沧柳三城为利，要西梁帮着一同——
灭长平军，杀凤真父子。
让定远侯府，在这世上永远消失。
焱城一战，西梁实际派兵八十万，凤真收到的消息却只有四十万。
而凤真身边的亲兵，更是不断传递消息到西梁，使大周一方屡战屡败。
可凤真也不是吃素的。
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情形不对，对身边之人有了警惕心，不再轻易对人透露作战计划。
且长平军训练有序，即便对方有八十万兵马，依旧不能将之灭绝。
因此，凤临澈以郑嫣婚事为饵，在凤真出发三日后，便派高昌侯私下领兵四十万奔赴焱城。
为的自然不是帮助凤真父子。
高昌侯率兵驻扎潜伏于焱城主城后方十里地。这距离本不算远，四十万兵马又是个大数目。
可那时的凤真一心只顾着前方的西梁，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后院早已失火。
伏击西梁那一夜，十万长平军先是吃了后方送来会令人失去力气的有毒的军粮，又在清河岭被八十万西梁军连同四十万大周战士一同缴杀。
更让凤真死不瞑目的，是他与卓毅的一场殊死拼杀。
那时的凤真拼尽全力，勉强占了上风，正要一刀取了滚落马下的卓毅首级时，他最为信任的亲兵，却在千钧一发之刻，朝他胸膛狠狠戳了一刀。
凤真死了。
十万长平军无一存活。
只是这一战，不论西梁还是凤临澈，也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尤其是高昌侯，原先带去的四十万兵马只留下了二十万余，以至于凤临澈事后对外宣称，只能说高昌侯前往救援时领兵三十万，生生少报了十万。
高昌侯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浑身颤抖。
战争结束后，他们又不知花了多久的功夫，才将现场不该留下的尸体搬离干净。
他的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一夜，清理尸体时，清河岭上空那弥漫不散的浓浓的血腥味。
他的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十万长平军前赴后继，杀了一个又一个西梁人时，乍然发现与自己拼杀的，竟然还有大周士兵的惊愕与绝望。
那一夜，天上只余一弯朔月，光线暗得很。
明明视野这般差，隔了数十米远，他却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凤真胸膛被捅时，那猩红的双眸。
他从未见过凤真落泪。
可那一刻，凤真在看到高昌侯的瞬间，看到大周士兵的刀毫不留情地砍向精疲力竭的长平军身上时，眼泪怆然而下。
凤真死在了乱箭之中，一句话也未曾留下。
而护卫了大周百年安宁的“大周壁垒”长平军，终也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死在了肮脏的政治手段之中。
高昌侯心内翻腾不已，他实在受不了内心的挣扎，终是起身，朝着凤临渊缓缓跪了下去。
“你想报仇的话，老夫这条命，就先拿去吧。”
凤临渊不语。
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这段往事，自始至终，脸上不曾有过一丝波澜。
高昌侯埋着头，看不到凤临渊的表情。却还是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彻骨的寒意。
书房中，一时安静地落针可闻。
良久，凤临渊才淡淡出声，嗓子却不知为何，变得沙哑异常。
“你这条命，确实不该留着。”
高昌侯牵强地扯了扯嘴角，笑了下，那笑里带着几分凄凉：“是。”
“只是，让你就这么死了，未免太过便宜。”凤临渊眼底闪着幽寒的眸光。
高昌侯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凤临渊抬眸：“侯爷今日过来，难道只是为了一心求死么？”
高昌侯低下头。
他今日过来，自然不是为了求死。
他为凤临澈昧着良心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到头来，自己的女儿惨死，他却连起码的公平都讨不到。
没了女儿，他现在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唯一的指望，就是为郑嫣报仇！
他要凤景炀，赵贵妃，太尉府，以及背后护着他们的凤临澈，都付出惨痛的代价！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满是狠厉的坚定，对着凤临渊朗声道。
“你说的没错。既然他们与你定远侯府，和我高昌侯府，都是一样的血海深仇。那该报的仇，自然是能一起报就一起报，才会更有胜算！”
凤临渊唇畔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他的眸子缓缓抬起，直视着高昌侯：“即便这一趟，会要你搭上高昌侯府累世的清名，落个万人唾骂，无法翻身的结局？”
“那便万人唾骂，无法翻身！”
高昌侯神色平静地看着凤临渊，“我只要我心中的公平。”
凤临渊没再说话，他只是缓缓转过头，看向窗外那高悬于空的圆月，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