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苏久久地沉默,随即淡淡道:“陛下这般做也无可厚非……”
帝王的心中,应该只有谋算与权势,杨皇后如何,杨家如何,不过都只是帝王手中的一颗棋子,需要时便多加利用,没有利用价值之时,便随意杀戮。
自古帝王之术皆是如此,尽管谢姝苏对这些都有心理准备,也知道顾含章不这样做会死,但是事情发生之时,她还是心中难过。
杨皇后,那个曾经深爱丈夫却又夹在争斗裂缝中的女子,如今终究要香消玉殒。
顾含章望着她,似乎窥探出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便开口道:“朕不会杀皇后的。”
谢姝苏猛然抬起头,郁闷道:“为何陛下突然改变主意?”
“朕知晓,若是朕杀了杨皇后,你必定会难过,但是朕不愿你难过。”顾含章语气温和道。
谢姝苏苦笑一声,“多谢陛下。”
“朕若是不杀杨家,迟早有一日会被杀。”顾含章的语气冰冷,却好像在解释什么一样,“若是朕有一丝留情,今日死的就是朕。”
“我知道……”谢姝苏抬起头,眼眸清澈如清泉,带了一丝哀求,“无论怎样,我都会站在您这边。可是,我能不能请求您,便是将杨皇后囚禁起来之后,也仍给予杨皇后原本的殊荣,她……她实在算不上个坏人。”
顾含章眸光流转,缓缓道:“我答应你。”
谢姝苏唇边这才扬起一道笑容,她灼灼地盯着顾含章,欢愉道:“陛下没事真是太好了,方才,我在想,若是陛下真的去了,我就追随陛下而去。”
顾含章凝视着她,眼眸中有什么东西一圈圈荡漾开,乍然搅乱一池春水。
谢姝苏被他盯着有些面红耳赤,她方才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想要保护他罢了。
有些事情不过是本能,她在意顾含章,无关身份,时光如白驹瞬息而过,但那人始终一如她初见那般纯粹,他贵为九五之尊却愿意为她试针,她又怎能不感动?
“你的意思是,我在你心中分量又重了一些是吗?”顾含章沙哑着声音问道。
他的眼神像小孩一般纯净,谢姝苏不忍打破他的幻想,便点了点头。
顾含章霎时变得高兴起来,激动得手都不知该放在哪里。谢姝苏见他手忙脚乱,不由失笑,她伸手握住了顾含章的双手,他的手冰冷,她的手炙热,恍然间想起初次握手他的手寒如冰块,想起松手时他眼中的眷恋不舍,原来从那时起,他就对她情根深种了吗?
“这才是人该有的体温……”顾含章喃喃道,“真暖……”
谢姝苏伸手轻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尖,笑道:“你的手也很好。”
顾含章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他的大掌将她的小手覆在手心,只要握住她的手她便心满意足。
谢姝苏脸上乍然浮起两抹绯色,心跳抑制不住地剧烈跳动起来。
恍惚间她忽然想起了世子颜卿之,在颜卿之面前,她永远是被动的,被动地接受他对她的好,他对她的轻薄,可她虽然接受了,心底却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她始终是怀疑他动机不纯的,故而她永远都将自己的情绪收敛七分,不让他看透自己。
只要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她便想着要怎样逃离他身边。
她虽想信任他,但是每每想到大越与大祁之间的明争暗斗,她便不知该如何自处。
可顾含章……他与神采奕奕的颜卿之不同,他脆弱敏感多疑,即便在自己面前也是存了自卑之意,可他对她的在乎,从始至终都不比颜卿之少。
而她从一开始,也将顾含章视为自己的朋友,她对他毫无保留,两个人像是受伤的小兽一般依偎在一起取暖。
无关情爱,她只是喜欢同情顾含章。
谢姝苏这样安慰自己。
她朝顾含章扬起唇角,心中却格外不安,对颜卿之的愧疚越来越浓厚,她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甘露殿。
谢姝苏缓缓走入大殿之中,长长的衣摆逶迤在地,绮丽华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却不及她的容貌瑰丽出众。
杨皇后颓然地瘫坐在地上,秀发凌乱珠钗尽褪,哪还有往日的尊贵气度,见谢姝苏来了,她也只是抬眸扫了她一眼,一语不发。
“皇后娘娘。”谢姝苏轻声开口唤道。
杨皇后的脸色变得痛苦起来,终是忍不住小声哭泣道:“不要叫我皇后娘娘。为何那暴君不杀了我,也免得我这般痛苦。”
谢姝苏饶是铁石心肠,也心疼眼前这个少女,她不过十七八岁,却遭受灭门之灾,更可悲的是,下手之人是她的丈夫。
“对不起。”谢姝苏蹲在她面前,携了一方帕子轻擦杨皇后的眼泪,“朝堂之事,便是这般无情。我……我真的想要留您一命,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的啊。”
“好好的?”杨皇后斜睨了她一眼,冷笑道,“若是被诛杀九族的人是你呢?我什么也不能做,还要眼睁睁看着暴君杀我族人,留我性命不过是屈辱!”
谢姝苏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如若你死了,也是白白赔了一条命进去,倘若……倘若你想出宫,我会去求陛下,让你出宫,从今往后过你想过的生活。”
“我已没有了家人,心如死灰,到哪也不过浮萍一般,又何必出宫?可谢姝苏,为何你要拦着我杀了他?你之前明明求我送你出宫,可是如今你为何要帮她这样一个暴君!”杨皇后瞪着谢姝苏,目呲欲裂。
谢姝苏叹息,“我也不懂我为何要帮他,大抵他愿我为了我去死,我将这条命赔给他就是了。”
杨皇后定定地瞧着她,嗤笑道:“你不要说得这样大义凛然!谢姝苏,你是爱上了他!因为你爱他,你才会片刻也没有犹豫就要为他赴死,因为你爱他,所以你情愿不出宫!只是你这般,你那个未婚夫若是知晓了,你觉得他会如何伤怀?”
“我没有!”谢姝苏断然否定,“我只是同情他而已!”
“同情?如今杀人如麻的暴君用得着你来同情吗?”杨皇后一脸讥讽地笑了,她忽而抚掌笑道,“你是不是很得意他为了你受万人所指?你是不是觉得他为你试针令你感动得不得了?其实你当日不愿出宫就证明你的心动摇了,你负了你的未婚夫,而我杨家也家破人亡,你和暴君却是互诉衷情,真是一场好戏啊!”
她愈笑愈痴狂,笑得畅快淋漓,笑得花枝招展,笑得眼泪纵横,竟大有痴狂之意。
谢姝苏心中轰然一响,仿若有什么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乍然明了。
原来从一开始她为顾含章解围开始,她与他的命运便被牵在一处,即便天南.海北,他也要回来抢走她。
她忽然不知该如何自处,杨皇后的笑声像是铺天盖地的细针一般细密向她刺来,难道,她真的像杨皇后所说的那般不堪吗?
杨皇后还在继续说着,“你的未婚夫是大越世子,你这般对他,难保他不会一怒之下攻打大夏,谢姝苏啊谢姝苏,你还做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给谁看,一切灾难都是因你而起!”
谢姝苏颓然低头,缓缓道:“灾难因我而起……”
她本是重生,上辈子没有发生的事情这一世却频频上演,顾含章颜卿之和她,都是因为已经死的人。
可他们现在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而他们的命运也像红线一般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都是因为你,才使得我们杨家被诛灭,我诅咒你们,将来你们子女后代为了权利争斗,为了所谓爱情置国家而不顾,我要在九泉之下,看顾家人是如何失去一切的!”
谢姝苏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心烦意乱间,不想再听杨皇后后面的话,缓缓走出了甘露殿。
殿外,阳光柔和地流泻在她身上,却没有丝毫温度。
犹如这大夏宫金碧辉煌却隐藏在恐怖的氛围之中,人人自危。
晚上,甘露殿传来了杨皇后触柱而死的消息。
谢姝苏心想,她终究不愿独活,情愿跟随家人而去,也罢,随她去吧,有些时候,死了才是解脱。
从前谢姝苏在闺阁之中与家人争斗,可如今,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她骤然也觉得无聊得紧,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可是未知的事情呢,她却不知会如何发展,纵然她跳开了原本的六道轮回,焉知这个世界因为她而改变……
她皱眉,不由叹了一声。
朱颜在旁边好奇道:“夫人在忧虑什么?”
“无事,只是同情杨皇后罢了。”谢姝苏不欲与她多说从前在大祁的事情,只淡淡寻了个借口。
朱颜轻声道:“夫人,陛下对您是情深一片,奴婢瞧着也委实觉得陛下为夫人付出很多。但您却总是郁郁寡欢,若落在陛下眼中,怕是要心疼不过您了。”
谢姝苏挑眉,顾含章待她如何她自是知晓,只是……只是她一直被杨皇后的话所困扰,她本不想活得这般矫情,但是事情到了眼前,总要去正视。
倘若有一日,颜卿之真的来了呢?
那么她以何颜面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