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朵新芽从枯枝上抽出,冷静知道,春天就要来了。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
一支针头插进王天奇的手臂里,鲜血涌入针管,看得冷静眉头一皱。王天奇却像早就习惯了似的,只是望着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大槐树,然后淡淡地说道。
护士为王天奇做完一系列检查,嘱咐了几句,便悄声走出了病房,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门。或许是VIP病房的特殊服务,与我们通常看到的那些,行色匆匆态度烦躁的护士们不一样,她表现出的耐心与恭敬,是冷静在其他的地方从未看到过的。
“外面都在传,您生病了。”
“所以说,群众的眼睛总是雪亮的。”
她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为什么要骗我?就算您早点跟我说,我也会好好按照您的要求去做的。”
王天奇点点头,依然有些心不在焉地笑着。经过这段时间的化疗,他那原本富态的圆脸迅速地消瘦下去,头发也脱落了一大半,只能戴着一只墨绿色的毛线帽遮着。
他看起来老了二十岁,她不无心痛地想着。
“疾病能够带走很多东西,就像一个强盗,抢走人的青春、美貌、头发……必要的时候,生命也可以夺去。但是说到底,这些东西不过是皮囊罢了,你能指望这具皮囊为你做什么呢?它是那么笨重,充满琐碎的欲望。为了满足这些欲望,你要不停地工作、不停地工作,直到失去工作以外的一切东西。太子的妈妈死之前,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当时并不完全理解,但现在我好像懂了,她说——你应该恭喜我,我就快要自由了。”
冷静皱着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没有想要刻意欺骗你,只是不想你白白担心。这个肿瘤是恶性的,但以现在的医学技术,我这具臭皮囊,或许还可以撑个二十几年。”
闻言,她稍稍松了一口气。今早她特意去他的度假山庄看他,却发现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个佣人在维持基本的卫生。她意识到不对,打电话给他,这时他才肯说出自己得了肝癌,已经进行过一次切除手术,却在不久前,也就是太子回国前一个月复发,不得不开始进行对身体危害极大的放射性治疗。
还记得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感觉,脑中一片空白,好像心脏的某一处塌陷了,与其说难过或愤怒,不如说是茫然。她从毕业以后就一直在他身边工作,从懵懂莽撞的实习生,到如今独当一面的首席秘书,这背后一直有王天奇的影子。他是一个性格乖张的老顽童,做事从不循规蹈矩,总是能出奇制胜,却天生长了一张毒死人不偿命的嘴巴,特别喜欢逗弄冷静这种性格认真的人。一开始她不习惯,还以为他故意针对她,一度崩溃大哭,后来才渐渐明白,这就是这种人表达亲近的方式,要是他没把你当回事,连一句话都懒得说。这一点来说,王家父子真是一脉相承。
或许不知不觉间,她早就把王天奇当做自己的一位亲近的长辈,或者说,一个年长的朋友吧。
“……冷静、冷静?”
听到他的连声呼唤,她这才回过神来:“啊?”
“你回去以后,不要告诉太子我生病的事。”
“……为什么,他是你唯一的儿子,他应该要知道,也有知道的权利。”
“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现在,我不想让他分心。”
“可是……”冷静有些犹豫,这样跟欺骗又有什么区别?虽然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老爸,可要是最后他自己发现了,一定会很生气吧。
似是看出她心中疑虑,王天奇自嘲一笑:“怎么,担心他因此讨厌你?不会的,他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我都消失这么久了,连你都知道来看看我,可他,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冷静下意识开始为王太子辩解:“您要是暂时不想说,我可以答应您。但您别误会,这段时间他是真的忙,可能没想那么多吧。就像我一直跟您汇报的那样,他现在对公司的事越来越有干劲了,甚至愿意主动跟马董事和梁梦他们对着干。”
“好啊好啊,把他交给你果然是对的。”王天奇长吁出一口气,有些欣慰地赞道,“像他这种人,就跟一头倔驴一样。要是觉得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你怎么抽他屁股都没用,反而激发他的叛逆心理。可一旦产生了责任感,他就会勇往直前,全心全意地把事情做到最好。”
“是的,虽然对方实力强大,但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从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改变,也会继续尽心辅佐他。只是……”
“只是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他最近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
“哦?”王天奇挑眉,“怎么个奇怪法?”
“很多方面啊,比如说明明秘书室就在他的办公室外面,他却非得把我的办公桌搬到里头,跟他的拼在一起,说是能够提高工作效率,午餐也非要跟我一起吃;明明我下班可以坐地铁回家,他却硬要骑车送我,送我也就算了,还非得缠着我跟他一起吃晚饭,吃完饭还非得去我常去的那家酒吧喝酒,拦都拦不住;完了还总半夜给我打电话,要我陪他聊天,你说我跟他又没有很熟,要聊不能白天聊嘛;出席各种场合,也都喜欢带着我,我一说不去,他就拉着个脸跟我欠了他似的……总得来说就是,非常非常地……”她张了张嘴,好几个形容词都跳到了嘴边,却不知道选哪个。
“粘人,对吗?”王天奇及时抢救道。
“对对对,就是粘人!”她眼前一亮,有些激动地说道,“好像是突然间变成这样的,可仔细想想,似乎在我们一起去L市找欧阳慧的时候,就已经显出一些端倪了。真是搞不懂,一开始的时候他似乎非常讨厌我,现在变成这样,我反倒有点不习惯。您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说完,她便安静下来,等待着王天奇最擅长的心理分析。
结果对方却迟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似是陷入了沉思。
她眨了眨眼,忽然觉得有些坐立不安,忍不住挪了一下屁股,换了一下腿。
良久,王天奇终于笑着开口了:“可能是养熟了吧。”
“什么?”冷静闻言一愣。
王天奇续道:“你养过小动物吗?”
冷静想了想,摇摇头:“小时候在街上遇到过一只受伤流浪狗,带回家帮它治好伤之后,它就赖着不走了。我求过爸爸收养它,结果没几天,我们连房子都被债主收走了,自然也就只能把它送走了。这之后,我就再没想过要养什么动物。”
王天奇点点头:“就像那只流浪狗一样,你帮了它,它自然就感激你。人也是这样,你帮助他,他自然也会回报你。”
“额,您的意思是,您儿子是条狗,把我当主人了?”冷静一头黑线。
“Bingo~答对啦~”
什么鬼!你儿子是条狗,那你成什么了?!
“总之,别把他当回事就好了。他越是亲近你,你就越是不理他,过不了多久,他觉得腻了,自然就会恢复正常啦。”
这样真的就可以了吗?
冷静思考着王天奇的话,不知不觉走到了家门口。
一团不明物体正堆在门前。
“静静~你总算回来啦~”随着一声大喝,陆小冬飞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她,“你知不知道,我等你等得花儿都谢了~”
初始的惊讶过后,她立刻恢复了冷静。不说话,也不推开他,就这么静静地任他抱着。
“静静,你怎么不说话?正常情况下,不是早就一拳打过来了吗?你别这样,我、我害怕……”陆小冬等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松开她,泪眼汪汪地控诉道。
“陆小冬,你想挨揍吗?”
他飞速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什么意思,想,还是不想?”
“不、不想。但你要想的话,我可以配合的。只要你让我和我的行李进去住一晚,真的,我对天发四,真的就一晚!”
闻言,冷静举起了拳头。
陆小冬紧闭双眼,一脸视死如归。
冷静冷笑了一声,变拳为爪,狠狠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好图欧……”他的痛呼变了声,显得格外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