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九年七月二十一,
夜幕深沉,大雨滂沱,
禹都,皇城内苑,泰福殿:
“混沌,其状似黄囊,赤如丹火烈焰,共有六足四翼,无面无目,能闻歌识舞,为上古时代帝鸿氏之不才子欲望所化……”
“穷奇,在北山之上,状如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善蛊惑人心,喜造战争,而厌食死人,为上古时代少皞氏之不才子的嗔念所化……”
“梼杌,西方的荒兽,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傲很难训。为上古时代颛顼氏之不才子的痴妄所化……”
“饕餮,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喜食人,其性极贪,为上古时代缙云氏之不才子的怨气所化……”
堆积如山的宗卷,残旧发黄的地方志异,五花百门的手抄,书函,甚至是绝密的塘报——宛如一具具被胡乱抛弃的尸体,横七竖八搁在案台边,凌乱地横陈在冰冷的青石板之上。
殿外,恣意肆虐的风,乘着雨势淋漓,嚣张地掠过两扇敞开的殿门,疯狂翻卷。数不胜数的书籍被扯到半空,这些单薄的身架子,陆续散开,破碎。在这片藐视苍生的扫荡中,所有遭受冷雨侵袭的窗户,不约而同地发出低沉的哀嚎,就连强装镇定的殿柱,粗实的躯体也开始微微发抖;至于几案上那束既孤独又娇弱的烛火,尽管躺于防风罩之内,仍然是冷得发颤,只能夹带着惶恐,无助地映照着那张冷若铁石的脸庞,那副折腾了大半个夜晚,刻下略现疲惫的身躯——
他,正是当今中土天子——羲国的太祖皇帝司徒定。
浑浊的子时梆声隐隐传来,司徒定心烦意乱地推开案几上所有的书籍。稍歇片刻,整个人才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面对着满地的狼籍,他抬头瞅了瞅外头的风雨,眼瞳里闪过半丝的异样;而后,目光一转,再次把所有的注意力落在一个残旧不堪,巴掌般大的木盒子——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瞳里,闪过半丝的踌躇,却又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恨、无奈与悲凉。
前方的殿门正敞开着,那条从石阶延伸出去的长长甬道,没半个驻守的侍卫。只有刺骨寒风,夹着沙沙的雨声在狂舞肆虐。
乌云依旧密布,没人知道这场下了好几天的雨,到何时才会停止。
雨下疯了,司徒定的心也乱了:
纷繁的思绪,片段,不断在脑海里剪辑,重组;却依旧凌碎,不堪。
突然,一记闷雷炸裂,案台上的烛火如惊弓之鸟般颤抖起来;刹那,闪电狂飙。
殿门外那片弥漫不清的雨幕里,赫然多了一个蓑衣客!
雨帘犀利如刀。蓑衣客只是衣襟微动,脚下水花浅溅;人,已悄然站于宫殿之内,离司徒定仅十步之遥。
精光一闪,司徒定已将繁杂的思绪统统收起,恢复君临天下的泱泱气度。
来者穿着粗糙的灰褐葛麻衫,纯黑的膝裤上还打着几块大补丁,尤其是脚下那双残旧的木屐,更是布满了泥泞以及污黑的斑点,乍看如浅陋的山野村夫,然而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不可侵犯的将官威严。
只见他缓缓解下斗笠,目光凛冽,俊朗的面容上有两道依稀可见的疤痕,冷声道:“有什么话,现在可直说!”
来者态度冷硬无丝毫敬意,司徒定却无半分怒意,只不紧不慢地反问一句:“宇一航,他的墓,你一守就十四年,就打算这样一辈子过下去吗?”
“习惯了,也没什么不好。”
“你本领非凡,理应忠君报国,才是大丈夫所为。”
“司徒定,你没资格在我面前说‘忠君报国’这四个字!”宇一航横眉怒向,直呼其名讳,根本不留一丝情面。
“你——”司徒定即刻被气得瞪眼吹须,半晌说不出话来。
宇一航不再做声,随手从怀中取出一只藏青色的凤凰折纸。紧接着左手五指轻轻地抓住凤凰折纸的尾巴,以奇特的手法不断地拉扯、翻转;不一会儿,方才还栩栩如生的凤凰便成了一张巴掌般大小的正方纸。
“今夜之后,你我后会无期!”只字片语,却是斩钉截铁——这张方纸已被宇一航撕得粉碎。
看着散落在地的纸屑,司徒定心中唏嘘无限:这个纸凤凰头颈部轮廓分明,紧凑扎实;双翼内侧的九层褶皱明朗简约,多重回环的尾部却轻灵飘逸,这是朕见过最复杂,最漂亮的纸折凤凰——
天元二年,本朝挥十万精兵进取北方的岚国,久攻不下,朕多番派遣禁军精锐刺杀敌方元帅,均以失败告终;天元三年,朕亲征南方的辰族部落,遭遇完颜无极为首的北斗军,数战失利。西沙荒漠的‘天梯’异象,众说纷纭的东海怪事,以及在本朝九州发生的各种事端——十年的整治天下,朕遇到的难题数不胜数,却从未想过要归还这个纸凤凰……
见司徒定想得出神,宇一航也未再多说半个字,傲然站在原地。
一时间只听到门外的风声,雨声,还有那些不断从宇一航的蓑衣流下的滴水声……
“你可见过此物?” 司徒定忽然打破沉默,将手中的破旧木盒掷给宇一航。
木盒黑得发亮,四个侧面所雕刻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奇诡图案,看似大相径庭,但隐隐互相呼应。盒盖刻着两个涂鸦般的符号,歪斜别扭。当宇一航打开盒子,看到内部是个栩栩如生的山势地形图,整个人登时呆若木鸡。
对此,司徒定仿佛视若无睹,只是接着说:“本朝妙算司的副总管蒋纬天、春秋书斋的砚夫子、无相禅院的了空方丈以及红袖阁阁主满庭芳,这四个人,也就是在半个月之前的盂兰节当晚,在京城的浮世桥上不知所踪,至今遍寻不获。”
宇一航眉头大皱,面部表情变得十分复杂,但依然缄默不语。
“还记得京城顺策坊的临河码头,逢胜赌舫的‘淘沧海’拍卖会吗?在每年春秋两分,夏冬二至这四个时节,必定各举办一次。此规矩近五十年来从未更改,凡是在禹都待过一段时日的人都清楚。而且你也知道‘淘沧海’向来都是由逢胜赌舫的舫主亲自主持。”司徒定缓步走到宇一航身前,指着木盒顶部的奇特符号,冷声道:“逢胜赌舫现任舫主金耀岱,年近五十,这几年除了主持拍卖会,甚少露面,离开逢胜赌舫更是屈指可数。可是,他却握着这个木盒子,在盂兰节当晚离奇地暴毙于浮世桥之上。”
宇一航的脸色越发难看。
“朕问过南方辰族的祭师,木盒上这两个是已失传多年,被誉为最古老的文字——”
话说到这,司徒定突然停住,杀气腾腾地看着宇一航!
“觞文。直译过来的意思,就是镜州。”极度的不安充斥心头,宇一航不自然地避开司徒定的逼视。
“淹没的传说!消失的中土第十州——镜州!你果然知道!”
“你怀疑我?”宇一航虽内心忐忑,但依旧针锋相对,并无丝毫畏惧。
司徒定轻蔑地笑了几下,冷冷地道:“砚夫子、纸探花、毕秀才、莫解元,他们自称为‘镜州四怪’。除了穆延霆,当今世上只有你见齐这四个怪人。更何况你擅长的凤凰折纸正是四怪之一的纸探花所授。”
宇一航不屑地反驳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亏你还有脸提穆世宗,竟还敢直呼他的名讳!”
“砚夫子虽然学识渊博,才思敏捷。但始终来历不明。朕对此人始终心存顾虑,当初若非孔祭酒极力推荐,朕是绝对不会留他在春秋书斋任教。这十几年来,朕本以为在孔祭酒的影响之下,砚夫子只会专注于教学,对俗事不理不问。”司徒定避重就轻,更趁机转移话题:“朕曾亲眼见过砚夫子背部的‘混沌’刺青,除了大小有别,轮廓品相的确与这木盒上的一模一样……”
“不错,纸探花胸膛的‘穷奇’刺青,毕秀才腰际的‘梼杌’刺青,以及莫解元小腹的‘饕餮’刺青,均与木盒上的相同。”宇一航见司徒定话才说了一半,却又故意停了下来,无非是想套自己的话,便直截了当地怒斥:“你此番叫我前来,无非是想找出镜州的确切所在。镜州之事,当年连穆世宗都三缄其口,如今你竟想打它的主意?”
“好一个当年!”司徒定冷冷一笑,面色变得阴晴不定,半响才道:“禹都向来设有宵禁。不过考虑到七月十四在浮世桥旁放河灯,是禹都历来的习俗,故当晚的宵禁会延迟至亥时。朕只是觉得奇怪,若然‘淘沧海’拍卖会是发生在亥时之前,当时桥上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焉能听清叫价定锤?若然是发生在亥时之后,近在咫尺的神机营与妙算司断然不可能发现半点蜘丝马迹。结果到了翌日清晨,神机营不但在桥上发现了金耀岱的尸体,还发现桥墩上浮现‘镜州在手,天下我有’这八个字。”
“镜州在手,天下我有?妙算司的人可有把这些字拓下?”
“可惜这些浮字一遇阳光,就如烟消散。妙算司此番应变不及,皆因无蒋纬天主持大局。分明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宇一航闻言,立即用挖苦的语气回了句:“你的妙算司没了主心骨,难怪你夜不能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