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吕思清的到来,流芳稍感意外。吕思清也不跟她多作寒暄,只是对她说:“姑姑有事,不能前来;她传书与我,让我到繁都来帮王妃一个忙。”
流芳派人送信给梅子嫣也不过是半月前,吕思清想必一接到消息便往繁都赶来了。她亲自带他去东苑,经过花园时乘左右无人,轻声对他说:“我请吕神医救治一人,可是不管能否治好,都只说希望渺茫尽力而为这类话便可。”
吕思清颔首,但笑不语。流芳只把他带到东苑,并没有进去看顾怀琛,不知道吕思清是用什么办法说服顾怀琛让他治疗施针的,反正吕思清就在东苑寻了间厢房大大方方地住了进去。
自从那日在顾怀琛枕畔放下旧物后,流芳便没有再去看过顾怀琛,倒是看云每天都去陪他一个时辰,那辆轮椅他渐渐也不再那么抗拒了。流芳也会偷偷地问吕思清他的腿是否能治好,吕思清则是讳莫如深沉吟不语,但是流芳知道如果真的没有好转的机会恐怕吕思清早就拎起药箱转身离开了。
十日后皇帝居然微服来了一趟静安王府,到了东苑进了顾怀琛的厢房足足一个时辰之久,据一旁的侍卫说起,皇帝离开的时候脸色微微不悦,冷冷地说了一句:“朕深感遗憾,可是先生也无须太早决定,朕还是想给先生一个月的时间想清楚……”
九月初第一场轻霜不知不觉地来临了,吕思清一脸惭愧地向流芳道别,家仆们也见不到女主人脸上有失望的表情,只知道他们家王妃亲自把请辞的吕思清送到了繁都码头。
流芳进宫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容遇有一两回还在翊坤宫外遇见她,她只笑笑说道:“闲着也是闲着,你又没时间陪我,懿君和我两个人反而还可以互相解闷呢。”
马车上,她倚在容遇的怀里如是说。容遇看不到她的脸色,明明是浅笑着说的话,眼里却有几分凝重和担忧,他轻轻拢过她的肩,说:“这阵子冷落你了,过两天吧,户部的旧账都整理清楚后,我会好好陪陪你和儿子。”
“遇,三天后是重九,我在焚玉山脚下等你,你陪我登高好不好?”
“好。”
重九那天,天高云淡,秋霜轻寒。本来说好一同出门,可是宫里一个小黄门急匆匆地拿着皇帝的谕令把他宣走了。
容遇上马前微笑着对她说:“阿醺,你先去那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结果这一等便等到了日落西山,幸好本来就没打算带看云来,流芳心里气闷不已,不许侍卫们跟着,一个人提着一坛子菊花酒一步步登上了焚玉山,来到了半山腰的那个亭子。
亭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是一旁的青松变得高大浓密,苍翠的松针虬劲的枝干经霜不倒。流芳还记得那条有裂纹的石栏,以前容遇一身黑衣临风吹奏陶笛的情景如在眼前,她仍能忆起他坐在石阶上偷吻自己时得意而恶作的神情,如今却另有一番甜蜜的回想……
她打开那坛菊花酒,向着陵州方向奠了半坛,跪下郑重地拜了三拜。那一年的重九,说好了要带上无为和老韩王一家人去登高的,可是不但心愿不遂,转眼间遭逢大变,疼爱自己的老韩王没有留下一句话就去了。
一夜间亲人离丧,她怎么不懂得容遇的痛,容遇的恨?
他今日不杀顾怀琛,也不过是因着皇甫重霜的那道圣旨,因着他把皇甫重霜仍然看作是兄弟,在国事面前暂时放下自己的一己之恨。
入了繁都差不多两月,容遇几乎每日都有事务要处理,她也曾见过他在书房处理公务时手里拿着茶碗慢慢地喝着茶,成吉安每念完一份户部的公文他也只是想了片刻便果断迅速地做了判断批示,好不容易等他忙完了回房沐浴完了,他一趟下来抱着她无须片刻便能睡着。
她知道他很累。
所以她告诉自己,今天他没能如约和她登高,她不该怪他的。
暮色四合,她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不像是容遇的,她以为是尘暗,于是头也不回地说:“知道你尽责,但也不用步步紧跟的,不是放了你一天假过重阳?怎么又回来了?”
“芳华公主,别来无恙?”
这个冷恻恻的声音惊得流芳脸色微变,转身一看,竟然是许久不见的莫非如。
“你想干什么?”如果想杀她,刚才那一刻已经动手了,只怕他的目的没那么简单。
“带我见他。”他手中的软剑泛着清冷的光。
“你自己有手有脚,想见顾怀琛,不会自己去吗?”流芳冷哼一声,转身就要下山,果不其然下一秒莫非如的软剑已经搁在她的脖子上了。
“你杀了我,你以为你能见到顾怀琛吗?又或者说,我死了你以为韩王还会让顾怀琛活着?”她皱眉,“拿开你的剑,想见顾怀琛,或许我们可以商量一下。”
“顾六,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耍花样?也许吧。流芳苦笑,也许她连自己现在正在筹谋策划的事情会带来多严重的后果她自己也无法预料。
“三天之后,我会进宫,你自己想办法上马车,我把你带回王府。”
“我凭什么信你?”莫非如咬咬牙,撤走了剑。
“你别无选择。”
容遇一夜未归,第二日禹州瘟疫盛行一说已是人尽皆知,繁都街头巷尾百姓们都在议论,城中的官宦富豪都在观望朝廷的举措。禹州本就常年干旱,而今入秋更是祸不单行,如果有人要作乱生事,这也未尝不是一个好时机。
清早,流芳迳自去了东苑,顾怀琛见到她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了然地说:“你是来当说客的?”
“是的,你何必如此固执?”一边说,她一边抓起他的手,在他手心写到:“我会想办法送你走。”
他清亮的眸子盯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重光帝吗?”
“不知道,只知道你如今非走不可。”她写道,口里继续胡诌着些有的没有的门面话。
“为什么帮我?”他问。
“我不会平白无故地帮你,作为对等交易,我要你利用你的人脉关系帮我送一个人离开繁都。”她继续在他手心写着。
“是谁?”
“这个与你无关,你只要告诉我,你肯还是不肯。”
他看着她,神色越来越漠然,说:“不肯。”
“为什么?”流芳几乎要大声叫出来了,“难道你要坐以待毙?!”
“你走吧,以后没事不要来这里,有事更不要来这里。”
流芳想不到,顾怀琛会给她这样一个答覆。心底下不禁还是有几分忧伤黯然,难道自己和他之间,除了恨,就真的再也剩不下些什么了吗?
看着流芳默然离开的背影,顾怀琛冷漠的面具终于有了一丝裂缝,袖子下的手紧握成拳。他该如何告诉她,为了顾氏一族他的确是应该低头的,可是重光帝要的不仅仅是他一人,还有当初明隆帝留在北朝了所有暗线以及当初他从孟天长手里接过来的各种关系人脉,那会是又一场惨烈的残杀。
他做不到,为了一家而毁万家。
可是他也不能走。这个女人经历了这么多怎么还是这么懵懂?他走了,百里煜就一定能保得住她保得住顾家么?
他以为他拒绝了她,她就会打消那个念头,直到见到莫非如的时候,他才恍然自己忘了顾流芳是个怎样倔强固执的人了。
“师兄,我已经想到办法带你走了,你就别再……”莫非如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坐在轮椅上的顾怀琛打断了:“你看我这副模样,我能走到哪里去?”他淡然地说,“你替我转告皇甫重云,我与他再无君臣的缘分,他有今日完全是咎由自取。我的老师看错了他,我也看错了他,非如,我累了,生死我都不再看重了。”
“师兄,明隆帝他日日捶胸痛恨不已,在西戎翘首以待师兄你的到来,毕竟一场宾主……还有我们的人,”他苦笑,“你知道,明隆帝他一向都是如此,没有用的弃卒,都是宁杀毋留的。”
顾怀琛长叹一声,“非如,你让我好好想想。还有,你告诉我,顾六答应你把我送走,条件是什么?”
“帮她把一名女子送出繁都。”
莫非如走后,顾怀琛怔怔的出神了好一会儿。他的脚好了,吕思清走的时候暗示过他,只要每天运功行气,即使现在每日都只是坐着躺着,想行走时练习三日左右便可恢复。他瞒着莫非如,他根本不想到西戎去,可是,他又很想知道,流芳她究竟在做些什么。
答案很快便揭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