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顾六的如意婚姻 1
兰陵笑笑生2018-12-16 16:083,897

  韩王府的别馆,与韩王府只有一门之隔。

  韩王别馆清净素雅,灰黑的墙砖、疏淡的草木,满园的海棠无人修剪,小指般粗细的藤蔓和年深月久的老树独自荣枯。阶上的落叶早被一扫而净,流芳坐在石阶上双手托腮望天,再过六日便是婚期,她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逃出去。

  被带走那天,她的包袱丢在杏花春雨楼,也不知最后落到了谁的手上。

  别馆无人看守,可是她知道,自己逃不到哪里去。何嬷嬷偶尔会埋怨一句韩王对他们的冷遇,把他们放在这样一进冷清的院子里,流芳也只是置之一笑。

  没有人来追问那日逃走的强盗头子与她是什么关系,这已经待她很好了。

  她正在想得怔怔出神时,忽然一阵不大不小的声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走下石阶往那扇朱色圆门处一看,便看见一褐色身影伏在假山前的草丛中,双手分开草木,摒神凝气地正在看着什么。

  流芳走过去蹲下身来,看看那草丛,问:“你在找什么?”

  “嘘——”那人扭头不满地看着她,强调她噤声。

  原来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

  “我在找我的紫袍将军。”他的声音压得不能再低了,“去去去,别在这吵着,哪儿凉快呆哪儿去!”

  流芳起身,觉得这老头一定是昏了头了,居然跑到王妃的别馆来捉潜逃在外的蟋蟀,于是不以为然的笑笑,也不让人去驱赶他。只让蝶飞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摆上小火炉和茶具,快要过年了,天冷得紧。

  隐约听到一两声虫鸣,片刻后又听得老人发出的一声颓败的嗟叹,流芳煮的茶已经泡开了,茶杯里冲出碧青带黄的茶色,她扬声说:“老人家,冬日昏昏,你的紫袍将军要冬眠了,你又何苦扰人清梦?不如来我此处喝口茶,暖暖身子?”

  没有回音,流芳笑笑,又说:“我这茶,从繁都带来的银飞一线,每根叶芽儿的尖尖上都有一道银线,据说要在日出之前露水尚未尽干之际以处子之手采之,炒炼九天……”

  话还没说完,那老头一阵风地跑了过来,嘴里一阵嚷嚷,说:“我知道,这茶是贡品!”说着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下来拿起一杯如牛饮水般灌入口中。

  “好喝吗?”流芳问。

  “还过得去吧。”老头一脸的不在意,好像他喝的只是普通的茶水,他的表情有点郁闷,“我那紫袍将军,花了我三百两银子买来的,被你一吵,跑得连人影都没了!我不管了,你得陪我一只!”他有些懊恼地看着流芳,像一个撒娇的孩子。

  当然了,他不是孩子,那就不是撒娇,而是耍赖了!

  “我赔给你,可是,你先得把刚才那杯茶给我吐出来。那杯茶很值钱,也要三百两银子呢!”流芳不以为意地笑笑,无视他生气惊讶的目光,继续喝着茶。

  “你这丫头怎么耍赖了?”他道,“明明是你让我喝的茶!”

  “老人家,我并没有说这茶免费。”她笑吟吟地看着他,他懊恼不已,起身便想走,流芳又说:“其实,斗蟋蟀也没什么好玩的;斗鸡,斗山羊,赛猪……比这个好玩多了。

  老头停住脚步,回头望她,“斗鸡我知道,斗山羊也可以猜想,可是赛猪是什么东西?”

  流芳笑而不语。

  “丫头你是谁?”他面露奇怪之色。

  “我是顾六。”她说。

  他也笑了,“开玩笑!”

  他的那个宝贝孙子,怎么会看上一个貌不惊人的平常女子?!

  她也希望这只是一个玩笑,低叹一声,说:“那要问问那该死的百里煜为什么要给我开这样的玩笑了!”

  老头眼里一片愕然,“你不喜欢他?”

  流芳笑得轻慢,“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老头挠挠头,走回桌子前坐下,“也对……不谈这扫兴的事了,不如你给我说说赛猪吧!”

  自称老韩的老头默认自己是王府总某管的远亲,闲来无事总爱斗蟋蟀。

  于是这一天,他缠着流芳给他讲赛马赛猪,后来还在她这儿蹭了午饭,流芳以为他中午就要走了,谁知他午睡过后又精神奕奕地来找她下棋,流芳被他杀得片甲不留。

  流芳看着自己一片狼籍的局面,不由苦笑,到底是不会再有人像顾怀琛那样处处让着她了。

  老韩笑眯眯地看着她,表情很是得意。厚着脸皮在她这里蹭完了晚饭才回去。

  接下来两天,老韩都阴魂不散,总在别馆出现。流芳也不和他下棋了,就跟他玩五子棋,这是她的绝技,果然,半天下来,老韩灰着一张脸,气闷地瞪着她说:“真是的,一点儿也不懂敬老!我回去练习练习,明天一定给你好看的!”

  第二日,老韩的五子棋果然下得精妙很多。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流芳还是在局数上遥遥领先。

  “你怎么总喜欢在我这儿蹭饭吃?”流芳问。

  “韩王府的饭,到哪儿吃不一样?”他干笑两声,想掩饰尴尬。

  “我听闻,这两日老韩王闹脾气,不愿进食,老韩你可知道是什么原因?”流芳把他面前的八宝鸭取走。

  他愣了愣,然后笑道:“你知道了?何时知道的?”

  “昨夜。听人说,老韩王一直在闹脾气,说若是小韩王爷总不来陪他吃饭,就要绝食,已经两天粒米不下肚子了,府里已经人仰马翻。”当时,知道这个老头子就是老韩王时,她也着实吓了一跳,但同时也深觉好笑,一个寂寞的老人家为了见自己的孙子一面,竟要绝食相胁。

  这百里煜,想必不知道去哪里寻花问柳去了。

  有念及此,不禁对这老头子多了几分同情。

  “我们快要是亲戚了,”他不满地拿筷子敲着碗沿,眼睛盯着那碟八宝鸭,“我说顾六,你不是真的想饿死你的未来祖爷爷吧?!”

  流芳当即板起脸,“和你做一家人还勉强可以,和你那孙子,就免了。”

  他抢过八宝鸭子,一边吃一边问:“我家阿煜是不太顾家,可是,有很多女人迷他呢,你就这么不待见他?还是,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是呀,你家阿煜人见人爱车见车载,闲来无事便去勾引一下良家妇女。这种事情,在繁都不算秘密,老韩,如果你有个女儿,你放心把她嫁给这样的人?”流芳闷闷地说,也顾不上他会不会生气。

  “是真的么?”老韩惊讶地说,“这小子,藏的这么密实,这等风流韵事从没听他挂在嘴上。到了陵州,府中的几个歌姬,也没见他动过,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谁守身如玉呢?原来这么风流啊……”

  守身如玉?说不定早把那些美女吃了个遍,还瞒着您老人家呢。

  流芳恨恨的想。

  心下千回百转,只想着如何能逃离后日的大婚。

  “那他为什么要娶你呢?”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他对我有心结,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唯一一次求我,便是到繁都向皇帝请旨求婚这件事。你,和他……”

  不是吧,敢情他那回在千里松林没把她掐死,一直怀恨在心,想毁了她的一生来报复?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不是普通的变态了,而自己以后,可能会过上非人的日子。

  “老韩,你好歹是个王爷,为什么不给自己的孙子娶个公主?你看看我,要学识没学识,要美貌没美貌,既不会伺候翁姑,又不会贤良淑德,像我顾六这样的女子,怎么能跟您的孙子扯到一块呢?”

  他叹口气,望着她说:“我曾对着我死去的儿子发誓,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

  流芳一怔,他愧疚和落寞更加深他脸上苍老的痕迹。

  “我这生人错得最离谱的一件事情便是自作主张为他娶了一位郡主。这郡主姿容卓绝,进退得体,可惜我的儿子不喜欢。他早已和一位平民女子有了白首之约,自然反抗这亲事,当年我一气之下用了非常手段把那女子逼走,而我的儿子在王府中留了一年后,郡主被发现怀有身孕的那一天却恩断义绝地离开了。

  离去之前,他跟我说,留下的这一年,只是为了回报父母之恩。

  他说,留下一个韩王寡妻,和一点血脉,他为我,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我当时气得要拔剑杀了他,他走了两年以后,我的孙子满一周岁时,我便上书皇帝把他封为韩王世子。”

  “就是百里煜?”

  “按族谱,百里家这一代的子孙,便要取煜字。可是,即使有了孙子,我还是一个父亲,我从来没放弃过寻找我的儿子。三年后,我终于找到了他们,在陵州幽浮山中,见到了他和那个女子,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孩子。

  那孩子,也叫百里煜。样子聪明伶俐,就是有点女子的柔媚,像极了她的母亲,一个美得让人心疼的女子。我让他们回到韩王府来,可是他们拒绝了。

  这一行结束后,还没回到王府,我便接到一个惊天噩耗。韩王府的世子百里煜竟然吃食了不知名的毒草,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我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府,可惜已经无力回天。

  办完了丧礼之后,我才想到,应该到幽浮山把他们一家接回王府。于是我没有把百里煜的死讯上报朝廷,可是派去幽浮山的人回报说已经人去山空,又过了两年,我知道他们在一处小镇出现过,当我赶去那破庙时,我只见到了一室的尸体和淋漓的鲜血。

  而我的儿子,尚存一口气。他对我说,这两年韩王府的死士一直追杀他们一家,他问我,娶自己爱的女人,有什么不对?

  我抱着我儿子的尸体,不禁失声痛哭。

  一个小孩从佛像底部钻了出来,幽深的黑眸直盯着我,他把手中的一块玄铁令牌递给我,他知道那些人不是韩王府的死士,可是,他没有哭,没有用仇视的目光看过我一眼。他根本不愿意看我。

  他只握紧了脖子上的那块红得几欲滴血的玉珏,跪在他父母的身边。

  那块玉珏,是我百里家家主的信物。我的儿子从二十岁开始便成了百里氏的族长,只是没想到,尚未过而立之年的他,就这样离开了我。

  若是当初如了他的愿,也许他命中还是难逃不测,可是我父子便会多了五年相处的时间……我发过誓,我孙儿的婚事,我绝不干预。”

  他望着流芳,苍老的面容满是感伤和诚恳,“他的事,我不干预。可是,你可以相信我,不管他对你如何,我这个当爷爷的,定不让他亏待了你去。”

  流芳尚在震动中久久不能回神,甚至连老韩王什么时候离去的她也不知道。

  原来,有两个百里煜。只是其中一个早已殒命,剩下一个,却在六岁时送到了繁都,开始过上奢靡颓废的物欲生活。

  但是其中,好像又有些什么不对,只是流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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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之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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