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秋,傅雷从巴黎回国,抵沪之日,适逢“九一八”事变,故国已无完土。
是冬,傅雷受聘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教美术史及法文,《二十讲》就是当年傅雷的授课讲义,一九三四年六月编撰完毕并未发表。遗留下来的是一册厚厚的,以“十行笺”订成的本子,全部以清逸灵秀的毛笔字书成。而我竟能以人民币二元一角购得三联书店的八四年版本,简直不可思议;虽说责任编辑吴甲丰在“编校后记”中解释“限于条件,只好暂时将就”云云,我已经感到万幸万幸如获至宝,百感交集,有点儿想哭。
待我打开书页,却仿佛自己已化为莘莘学子之一,听博学多才年方二十三四岁的傅雷讲课,我仿佛看到赵丹也在课堂里,一九三三年正是作为小小剧团团长的赵丹,被故里南通的国民党通缉,带着冲出险境的得意乘船悄悄来到上海,把父亲嘱咐他学律师的学费交到美专。唉,我到哪儿去问阿丹有没有听过《二十讲》?只知道阿丹对傅雷还是挺服贴的……只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课堂的四面墙已经消失,书册像一袭魔毯把你带往几个世纪前的翡冷翠、罗马、荷兰……恰如傅雷《序》中言:“夫一国艺术之产生,必时代、环境、传统演化,迫之产生,犹一国动植物之生长,必土质、气候、温度、雨量,使其生长。”他告诉你十三世纪是中古的黑暗时代告终、人类发现一线曙光的时代,是诞生但盯培根、圣多玛的时代,也就诞生了基督教圣者方济各。圣方济各颂赞自然、颂赞生物,相传他向鸟兽说教时,称燕子为燕姊,称树木为树兄,说圣母是一个慈母,耶稣是一个娇儿———这在艺术上可纯粹是簇新的材料,于是童年时就已在荒僻的山野的乔托,乃承担了方济各几座教堂寺院六十多幅壁画和内部装饰,乔托的画成了天真动人的诗。让我感到最亲切的是《圣方济各向小鸟说教》,小鸟儿从树上飞下来,一行一行蹲在方济各面前,像一群小孩在静静倾听,真是妙极了。所以说“绘画之有热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与神明之皈依者自乔托始”。他是文艺复兴的先锋。于是我们跟踪傅雷热情的流露、生命的自白、与对艺术之神皈依之虔诚走近波提切利,走近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伦勃朗、鲁本斯……让我们通过画面听到音乐的律动、历史的走向、心灵的震颤,并教会我们在宏大的历史画卷中,汇聚众多人物的题材里,能够找到那准确地精心勾勒一件事物的一举手一投足的一分钟。呀,我的笔难以描述二十万字的《二十讲》之博大精深,我想到历史和人物皆因关键的一分钟结晶,而积累,而沿袭……有一天,三联书店总经理董秀玉来到冯亦代的病房,我谈起得到《二十讲》的珍本,只是字太小,我的视力在退化,有的篇章不得不去复印放大,有的片段若按我年轻时的记忆力真想背下来,人还是要相信些什么的。小董说:“我们出了新版本啊!是大三十二开本,字清爽。老版本限于当时条件只选了五十四幅插图,而当年傅雷讲课时,是配有大量名画图片的。傅敏为了实现父亲的宿愿,在旅欧时带回大量名画图片,共选用二百一十四幅。可精彩啦。”“那一定很贵吧?”我问溜了嘴。“不贵,才六十多元,我送你。”三联书店一直常常赠书,果然董总没过两天就寄来一本新版《二十讲》。一九九八年十月第一版,到一九九九年二月已经第四次印刷了。
傅雷最后的家书
即将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傅雷散文》以“旅途鳞爪”、“艺苑留痕”、“文坛春秋”和“书札浓情”四个部分,展示了傅雷散文多方面的神采风韵。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本书收入了若干新发现的傅雷佚文及傅雷最后的家书。
据《傅雷散文》一书编者陈子善介绍,收入其中的“《没有灾情的‘灾情画’》和《<上海美专新制第九届毕业同学录>序》两篇是新发现的傅雷佚文,系首次编集。傅雷六十年代致国际小提琴大师、著名音乐教育家梅纽因(Yehudi Menuhin)的十四封书简也在去年被发现”,《傅雷散文》遴选了其中的两封先期译成中文。
收入《傅雷散文》中的傅雷最后的家书,是本书即将付梓之际,编者在香港《明报月刊》1968年3月号上意外查到的。这是傅雷致傅聪前妻弥拉(Zamira Menuhin)的英文书信。此信未收入《傅雷家书》,未署写信时间,但陈子善从信的内容推断,这封家书“应作于1966年8月间,即傅雷夫妇9月3日饮恨弃世前夕,应是傅雷最后的家书,弥足珍贵。信中情真意切,对孙儿的挚爱溢于言表,又隐含对‘文革’的不满”。《傅雷散文》所收的这封家书由当时采访傅聪,后来成为“香港第一健笔”的香港经济评论家林行止中译:……任何有关临霄的事都使我们大为兴奋,特别是妈妈,自七月以来她就一直计算着日子。再有一个月就是临霄的生日了;再过三个星期就是临霄的生日了……昨晚她说:“就只有三天了。”就像孩子真的跟她在一起生活似的。
你看着孩子一天天的长大,是多么高兴呵!想着我们的孙儿在你的客厅、厨房,看着我们的照片,认识他遥远的祖父母,又是多么动人的情景!
可是,我看绝无希望有一天会见到他,拥抱他,把他抱在膝上了……妈妈倒是相信会有这样的日子,但我却不这样想。
不必多谢我们的编织物,妈妈总是感到歉疚,只能以这样的小东西来表达对孩子和你的深爱……我们等待着临霄两岁生日会的照片。如果我们能收到他的面圆圆的照片,我们会多高兴呀!
生活到处都困难,我们要不断地“改造”自己,要克服每一点一滴传统的、资本主义的、非马克思的思想、情感及积习。我们必须消灭一切古老的生活哲学,古旧的社会规范。
对于一个在旧社会生活过四十年以上的人,满脑子“反动的西方资本主义的民主观念”,他所行的“自我改造”自然会困难重重。我们在艰辛与痛苦之中尽了最大努力,以求达成目前“文化大革命”所提出的要求。
我只能每次阅读五分钟。报纸上的长文章都是妈妈给我读的。这封信是经我口述由她打的……非常想念你们。
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