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等会儿雪小一些,就要去火车站了。今晚我要出一趟远门,其实下午就应该走了,你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等一个送水的人,要是他早点来,我们恐怕就不会遇到。
下午我收拾好行李,去厨房倒杯水,发现饮水机空了,就给水站打了电话。过了半个小时,送水的男孩还是没来。本来不打算等了,但是上次没现金,借了他的钱,总觉得还是要还上。出门之前,能了结的事应该都了结一下。外面阴着天,我觉得越发口渴,从柜子里翻出一只很破的铁壶,煮上了水。苍蓝的火焰在壶底吱吱燃烧,铁壶发出细琐的声响,我坐在沙发上,竟然睡着了,还做了梦。梦里我、大斌和子峰,我们还是一群少年的模样,在夜晚的巷子里奔跑,大家都喝了一些酒,似乎很快乐的样子,脸上的青春痘红得发光。就这样一直跑啊跑,跑到了大街上。大街上霓虹灯闪烁,有很多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他们拎着啤酒罐,朝不远处的广场走去。我们跳上了路边的一辆吉普车,红色的,引擎隆隆地发动起来,大家欢呼着,吹起了口哨,把身体从车窗里探出去。在一派节日狂欢的气氛里,汽车疾速朝前方驶去。
迷蒙中我听到了敲门声,猜想应该是送水的男孩,就向着门口喊了声“进来”。门没有锁,那个男孩自己会推开门,扛着水桶进来。我仍旧闭着眼睛,回想着先前的梦。它像是一个电影的结尾,远去的汽车,缩小的房屋和街道,渐渐听不见了的欢呼和笑声。大幕落下,一片漆黑。好像所有的东西都被带走了,我静静地待在黑里,像一只空碗。隔了一会儿,我才感觉到涌进来的冷风,知道门被打开了。却没有脚步声,屋子里一片寂静。
我睁开眼睛。你站在门口。我不知道你已经站了多久,没准连我在梦里大笑都看到了。还有醒来的悲伤,最虚弱时刻的样子。程恭,你低声喊出我的名字,声音非常沙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讲过话。快要下雪了,天阴得厉害,屋子里黑漆漆的。炉子上的水沸了,咕噜噜地翻滚着。我仔细地看了你一会儿,确信自己并不认识你。可是在昏暗的光线里,我忽然觉得这个站在对面的陌生人,似乎与我的生命有很深的联结。那种感觉让人背后一阵发凉。我努力回想着,记忆的卡片在头脑中哗啦哗啦地翻动。然后你说,你是李佳栖。
你嘴巴里呼出的白色哈气,被风撩起的卷曲头发,大衣下摆底下微微颤动的膝盖,这些让我相信眼前的你是真实的存在,并非是先前那个梦的延续。十八年没见了,认不出来也不奇怪。你没有化妆,苍白的脸有一点浮肿,不过总算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长成了一个美人。只是那张桃心小脸乌戚戚的,一副在大都市待久了的神情。你问我,你的样子是不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坦白说,我从未想象过你长大之后的样子。对我而言,和你有关的一切都已经装进档案袋,封上了火漆。说出来或许会有些伤人吧,不过,我真的没有期待与你再见面。
我走到厨房关掉炉子。水已经蒸发了半壶,整个房间弥漫在白雾里。你局促地坐下来,看着我倒茶。
“你还跟奶奶和姑姑一起住吗?”你问。
我告诉你,奶奶已经去世了,现在我和姑姑一起生活。
“她一直没成家?”你问。
“嗯。”
我们的谈话进行得很艰难。每次陷入沉默,我都觉得心脏受到压迫,只想快点结束这次见面。你似乎有所察觉,但还在努力寻找话题。茶冷下去,屋子里的白雾已经散尽,你终于起身告辞。我刚关上门,感觉松了一口气,门铃又响了。你站在门口,请我晚些到小白楼来。我还没有来得及推辞,你已经走出了楼洞。
我并不打算赴约。不管是因为什么,我想我们都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我坐在沙发上一支一支地抽烟,天色越来越暗,门突然笃笃地敲响了。送水的男孩扛着水桶站在门口,说是给西郊的一户人家送水去了。他戴着一顶脏兮兮的灰色毛线帽子,神情恍惚。
“我迷路了。”他说。
我把送水的男孩送走,系上外套的扣子,拖着旅行箱出了家门。外面已经黑了,天空开始飘雪。走出南院,我站在街边等了很久,也不见有出租车经过。好不容易来了一辆,司机摆手说要收工了。天冷得厉害,我不停地跺着脚,把热气呼到手心上。身后是一个小饭馆,门呼啦一下打开了。老板娘从里面走出来,她到隔壁的小卖部替客人买烟,看到了我就热情地打招呼。去年夏天有一阵子我常来她这里喝酒。
“要出远门啊?”她问。我点点头。
“着急吗?雪小一点再走吧,这会儿很难打车。”她说。我跟随她走进小饭馆。最里面的位子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拿过老板娘买回来的香烟,剥掉塑料纸,点着了一根。我在靠窗的桌子前面坐下,要了一份卤味拼盘。老板娘是潮州人,跟着老公来到这里,后来老公跟着别人的女人跑了,她却留了下来。
“有新进的老挝啤酒,要不要试一下?”她问我。我说好啊,虽然并不想喝。我知道酒会让意志变得软弱。
我一边喝酒,一边吃着卤豆干。啤酒很淡,有夏天的味道。老板娘和中年男人一直热络地聊着天,从妈祖像到酿豆腐的做法。
“这里的水不好,豆腐不好吃。”老板娘感慨道。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付了账走了。店里只剩下我一个客人,变得很寂静。
“你朋友的哮喘好些了吗?”老板娘忽然问。“前阵子有个客人到店里来,说起家里有个祖传的治哮喘的偏方,我就让他写下来了。”她翻腾着收银台底下的抽屉,“咦,放在哪里了?”
“没事,别找了。”我说。
“在这儿呢!”她说,“我就记得收起来了。”
“谢谢。”我接过药方,塞进口袋里。
她回到座位上,点了一支烟。
“好大的雪啊。”她喃喃地说。
我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黑沉的夜幕中雪花纷飞。地上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马路沿上留下的脚印被新雪覆盖,只剩下浅浅的窝。
“要不是因为这里会下雪,我早就回南方了。”老板娘说,“你喜欢雪吗?”
“喜欢。”我说。
我们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外面的雪。我盯着路灯下的那道光渠,大片的雪花在当中剧烈地翻卷、坠落,如同在苦海里挣扎。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也下着这样大的雪,我离开学校去你爷爷家见你。你要走了,你妈妈领着你到学校办了转学的手续。在办公室门口,你遇到大斌,跟他说你要见我,让我晚些去你爷爷家找你。
我知道以后也许很难再见面了,这恐怕是最后的机会将那些事情告诉你。可是我却越走越慢,最终在我们从前常去的康康小卖部门口停住了。然后,我掉头回家去了。据说那天你等了很久,快吃晚饭的时候才被你妈妈带走。让你空等一场,我一直感到很抱歉。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这样做。可能因为没有什么是我能够主宰的,所以我想自己来决定如何结束这场友谊。从那个时刻起,我把和你有关的一切封存进了档案袋。
大斌有你的新地址,你生日前的一天,他伏在桌上给你写生日卡,但我拒绝把自己的名字添在他的后面。后来他还为你没有回信,也没有在他生日的时候寄来卡片而难过。没有人知道你的消息。你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如我希望的那样。我猜你在用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你赞同我的决定,既然再也不能回到过去,保持联系也就毫无意义。我们曾那么亲密,以为友谊坚不可摧,可事实上它非常脆弱。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如同长在道路中央的树,迟早会被砍掉。
我喝光了三瓶啤酒,扣上外套的纽扣,站起身来。
“要走了吗?”老板娘问。我掏出钱来给她。
“你往前再走一段,前面的大路口没准会有车。” 她手脚麻利地把找回来的钱塞到我手里,“路上多保重。”呼啦一声,她拉开半扇门,冷风夹杂着碎雪涌进来。
我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又停住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酒精灼烧着我的脸。
“能先把箱子放在你这里一会儿吗?”我听到自己说,“我想起还有一件事没有办。”
“好啊,反正下那么大的雪,我也回不了住处了,你多晚来取都行。”她笑着说,“难怪整晚心事重重,快去吧。”
我谢过她,迈出门跨入风雪中。
刚才走在来见你的路上,又经过康康小卖部。它已经改成东东快餐店。旁边存放自行车的大车棚拆掉了,从前那个陡峭的斜坡被垫平了,你爷爷的家也从西区搬到了小白楼。可是大雪覆盖了这所有的变化,让我恍惚觉得还是十一岁的那个夜晚,你要走了,我赶来见你。这一次经过康康小卖部的时候我没有停下。我终于把那个晚上没有走完的一段路走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