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悦然2019-01-09 18:4014,859

  达达真的发烧了。也许是前两天那趟出门太累了,或者是睡在帐篷里着了凉。但肯定还是她的疏忽,此前余玲保持着整整一年没让男孩生病的记录。她给他吃了退烧药,但温度没有下降。男孩的精神倒是不错,一直拉着她的手跟她讲他的梦:下雨了,土松了,白猫从里面钻出来了,一路跟着他回家了。他介绍它跟天鹅认识,让它们一起住进了新建成的天鹅旅馆。他还告诉白猫,你想住多久住多久,可以随便吃随便喝,随便玩我的玩具。这里的所有东西都是免费的。他睡着了,没过一会儿又醒了,说小董叔叔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吃芝士蛋糕。余玲说,你好好睡一觉就有了。男孩又问,我妈妈知道我病了吗,她为什么没给我打电话?余玲问,你想她了?男孩说,我感觉她想我了。他的眼眶发黑,眼睛看起来更大了,衬得小脸尖尖的。余玲把被子掖严,让他继续发汗。男孩又问,外公开完会了吗?他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男孩很喜欢外公,每次他来,男孩都要把他拉到自己的房间,拿出新玩具和他一起玩。外公浓粗的眉毛垂挂着,一副善相,说话和气,穿着朴素的汗衫,像一个很普通的老干部。余玲见过他和陈雯争吵,不止一次,都是因为陈雯又收了别人的钱,要他去办什么事。他训斥陈雯说,这样下去早晚出事。但最终也都是由着她,妻子过世早,他对这个独生女格外娇宠。外公什么时候退休啊,男孩把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摇了摇她的胳膊说,他说等他退休了每天都来陪我玩。快了,余玲回答,又给他试了一次表。三十九度八。她决定下楼拿些冰块给他敷一下。

  冰块冻得很结实,她站在水池边用力磕打冰盒,一扭头,看到窗户上贴着一张脸,白得像鬼,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吓了一跳,扔了冰盒跑出厨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隐约听到脚步声,余玲打开了门。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人站在外面,她高大逼人,完全把余玲笼罩在了她的影子里。这个约莫有一米八的女巨人,脸上抹着厚厚的粉,口红漫出唇线,盖住了半个人中。她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问,胡亚飞是住这里吧?余玲说他不在家。女人说,我知道,他给带走了。她打量着余玲,两只眼球向外凸,好像掉出来又给安上去的,说你就是那个带孩子的保姆吧,孩子呢?余玲说,睡了。她点点头说,给我倒杯水吧,晚饭吃的那个火锅太辣了。余玲问,你是哪一位?我呀,女人眨了一下眼睛,我叫黄晓敏,是胡亚飞的女朋友。见余玲愣在那里,她说,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结了婚就不能有女朋友吗?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四处看了看,然后停在客厅正中,望着从二楼悬挂下来的水晶吊灯赞叹道,房子就应该这么高,人住在里面才舒服啊,你说是吧?

  余玲去厨房倒水,她跟到了门口,说我看你刚才在敲冰块,给我放几个吧。

  她站在那里等着,不知道是因为烦躁还是无聊,竟然跳起来,伸手够了两下头顶上的门框。她接过冰水,仰起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鼻翼一颤一颤的样子,让余玲想到了马。余玲说,你来有什么事吗,孩子发烧了,我得去照顾他。黄晓敏放下杯子,达达病了?他在哪里?她登登登冲上楼去。余玲拿着冰包和脸盆走进去的时候,她正把什么东西塞进男孩的嘴里。余玲跑上去问,你给他吃什么?黄晓敏说,从火锅店拿的薄荷糖。余玲沉着脸说,达达,吐出来。男孩已经醒了,抿了抿嘴唇说,挺甜的。是吧,黄晓敏说,还能降火。余玲瞪了她一眼,把达达扶起来,解开睡衣的扣子,拿湿毛巾去擦他的后背。黄晓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凑到男孩跟前说,我是你爸爸的女朋友,常听他提起你,他说你钢琴弹得很好。男孩有点虚弱地说,我讨厌练琴。女人说,我也讨厌的,小时候我妈每天逼着我练,后来我把琴扔马桶里了。哇,男孩惊呼了一声,怎么扔进去的?黄晓敏抬起手,漫不经心地看着斑驳的红指甲,哦,那是个电子琴,但也是名牌啊,雅马哈。余玲拿着毛巾,扭过头说,你能让开一点吗?黄晓敏往后挪了挪椅子,对男孩说,前些日子你爸爸去香港,是不是给你买了个遥控飞机,那是我挑的。飞机……男孩伸起胳膊,让余玲去擦胳肢窝,说我妈不让玩,怕砸坏了她的花瓶。黄晓敏叹了口气,不就是个花瓶吗,这样的女人一点也不可爱。男孩问余玲,飞机在哪里呢?余玲把男孩摁下,拿起冰块放在他的额头上,说快睡觉,病好了就让你玩。黄晓敏捏了捏他的手心,睡吧,可怜虫。男孩翻腾了几下,哼哼着闭上了眼睛。

  黄晓敏跟着余玲走进厨房,看着她洗了一把米丢进锅里。黄晓敏问,没吃晚饭?多放把米,我也想喝碗粥。她打开冰箱门,把头探进去看了一遍,拿出一罐苏打水,抠掉拉环喝起来。她一边喝一边蹬掉了脚上皮鞋,活动着脚腕。那双脚又长又宽,没有穿丝袜,小腿肚子突出来,上面都是硬邦邦的肌肉。胳膊也很粗壮,宽厚的大手上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看起来非常古怪。余玲有点不理解胡亚飞的审美,他自己是个很瘦弱的男人,和这样一个女人站在一起,看起来简直有点滑稽。不过陈雯经常嫌他缺乏男子气概,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很想找一个强壮的女人。

  余玲问,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黄晓敏说,接下来孩子怎么办?余玲说,亲戚过些天会把他接走。黄晓敏问,什么亲戚?余玲随口说,一个表舅。黄晓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亲戚也挺远的,靠得住吗?余玲问,你想怎么办?黄晓敏说,我是他女朋友,他出事了,我当然不能不管他的孩子啊。

  余玲把粥端到桌上,用小碟子盛了点腐乳和咸菜。黄晓敏坐在对面吃了起来。她问,胡亚飞在家做饭吗?余玲回答,不做。黄晓敏说,他给我做,味道还行,就是有点咸。余玲说,你用不着跟我炫耀,我就是一个看孩子的。黄晓敏忽然想起了什么,拍了一下手,哎,你说我怎么没把豌豆领来呢,达达看到了它没准马上就好了。然后她告诉余玲,那是她和胡亚飞一起养的狗。陈雯狗毛过敏,不让他养。这样的女人一点都不可爱,她嘟囔道。余玲夹了一点咸菜,低下头喝粥。黄晓敏歪着头看她,你没什么问题要问我吗?余玲说,问什么?黄晓敏说,我和胡亚飞的事啊,你不想知道吗?余玲说,不想。黄晓敏说,保姆不都喜欢打听这个打听那个吗?余玲说,我不知道保姆应该怎么样,反正我不关心。黄晓敏耸了耸肩膀,说其实也没什么,反正我们在一块儿特别合适,他早就想跟陈雯离婚了,唉,要是早提出来,他也不会被牵连了……余玲打断她,说你们的事我不了解,不过他是肯定不会离婚的。离开陈雯,他就什么都没了。黄晓敏说,他说有我就够了。余玲笑了笑,有点同情这个女人。她问,离了婚,达达怎么办?黄晓敏坚定地说,当然是跟我们,陈雯又不爱孩子,这个你最清楚了。我会对他很好的,真的,我跟胡亚飞说了,我们以后不再要孩子了。余玲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黄晓敏说,我等他回来,然后跟陈雯离婚。余玲问,他多久能回来?黄晓敏说,我找人打听了,他的事不严重,最多判个三五年。余玲有点吃惊,可能是相信了老太太的话,她还以为胡亚飞会没事。那陈雯呢,她问,他们能找到她吗?黄晓敏脸一绷,当然,你没听过那句话吗,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她可是重犯,至少得判二十年。见余玲不说话了,她问,怎么了,你和陈雯处得不错?余玲没回答,起身上楼,说要去看达达。我也去,黄晓敏说。

  男孩还在睡,长大了嘴巴,呼吸得很吃力。余玲又试了体温,还是没下三十九度。她接来水给他擦身。黄晓敏支棱着手臂,站在一旁问,为什么不给他吃退烧药呀?余玲说,你没生过病吗,退烧药隔六个小时才能再吃。黄晓敏说,我从来都不生病啊。余玲又拿了些冰块给男孩敷上,看一眼床头桌上的表,还有一个小时就该吃退烧药了,她在床边坐下来等。黄晓敏也不肯走,打开桌上的一个饼干盒,拿了几块,靠在沙发上吃了起来。余玲说,你倒是挺想得开,吃喝都不耽误。黄晓敏说,有什么可想不开的,他又没变心。余玲说,可是他在里面遭罪,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黄晓敏拍拍手上的饼干末说,我想得很明白,人活着都有旦夕祸福,我只把握我能把握的部分。在黑暗中,她对着余玲笑了笑,你说是吧?

  吃完退烧药,余玲又让达达喝了一大杯水。他躺在床上来回翻腾,把被子踢开。余玲一手拉着被子,一手按着他额头上的冰袋。男孩慢慢安静下来。余玲扭头再看,黄晓敏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只腿搭在扶手上,大脚伸向天花板,半张的嘴巴里像是含了个哨子,发出低沉的鸣响。

  余玲靠在椅背上,揉着酸疼的肩膀。刚才的困意已经消散了,这会儿她忽然特别清醒。她先前也知道陈雯的罪不轻,但是二十年这个数字说出来,才感觉有多沉重。幸好绑架的事没成,不然她也犯下了重罪。她想,我现在坐在这里,虽然一无所有,可至少还是清白的。冬亮的话或许是对的,扣留达达意味着什么,她并不是完全不知道,只是有意在蒙蔽自己。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只凭她还在试图掩饰自己的恶念,就说明和冬亮不是一种人。冬亮的恶,是没有退路的。要是真的跟着他绑架了达达,她的一生就毁了。这么说起来,陈家出事反倒救了她。当然,老天爷也并非有意眷顾,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像一只虫子,在地壳被掀翻的时候,不经意地滑到了缝隙里。可是这种忽视,未尝不是来自命运的一种善意。她动了动僵木的腿,把脚伸进地上的一小片月光里。人活着总有旦夕祸福,我只把握我能把握的部分。她想起黄晓敏说的那句话来。

  黄晓敏睡到快中午才醒,从二楼跑下来,脸上的妆花得乱七八糟,眼睛底下都是睫毛膏。她嚷着,达达呢,达达怎么样了?我在这儿呢,达达说。他精神萎靡地坐在桌边,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麦片粥。黄晓敏拍拍他的头,我是你爸爸的女朋友,记得吗?达达点点头,飞机,咱们玩飞机吧。黄晓敏说,好啊,我得先吃点东西,饿得心慌。余玲端出来一碗粥递给她。黄晓敏哀叫起来,你们每天都喝粥?冰箱里有挺多吃的,就不能做点别的吗?余玲说,我只管看孩子,不管伺候吃饭。你要是想吃好的,可以自己雇个厨子来。好了好了,黄晓敏摆摆手,捧着粥喝起来。

  余玲说,你帮我个忙,去买两块芝士蛋糕,达达想吃,我给你那家店的地址。黄晓敏说,你为什么不能去呢,我还得陪达达玩飞机呢。余玲说,我得看着他。你要是不想去,就跟达达商量吧。黄晓敏摸摸达达的头,乖,先不吃蛋糕了,咱们玩飞机好不好?达达坚定地说,先吃蛋糕,再玩飞机。黄晓敏说,不是我不愿意去买,可是你爸爸不让你生病的时候乱吃东西,他会生气的。达达说,我还生他的气呢。他把我的城堡踢烂了,我不会原谅他的。黄晓敏叹了口气,对余玲说,给我找双旅游鞋吧,那双皮鞋把我的脚磨出两个大水泡。

  黄晓敏的脚有42码,不仅是余玲和陈雯的鞋,就连胡亚飞的也穿不下。最后余玲找了一双别人送给胡亚飞的新鞋。黄晓敏一踩,正合适。她挺得意地说,胡亚飞跟我说过,有人送了一双鞋太大,还说要送给我呢。

  到了下午三点,黄晓敏才回来。达达已经去睡午觉了。除了蛋糕,她还带来一个旅行袋,往地上一丢,气呼呼地说,我坐过站了,有什么吃的吗?余玲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黄晓敏问,什么意思?余玲说,你可能也没想到照顾孩子有那么麻烦。黄晓敏瞪大了眼睛,这点困难就能把我吓跑吗?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不会弄孩子,但是可以学。胡亚飞十年不出来,我就管这孩子十年,他一辈子不出来,我就管他一辈子。余玲说,你不用跟我表决心。我就是个保姆,管不了这些。有这个喊口号的功夫,不如学点实际的。黄晓敏捂着肚子说,我先去找点吃的再学行吗?她在厨房里煮面条,弄得锅碗瓢盆乱响,青菜的根上还带着泥,就要往锅里丢。余玲走上去拉开她,说你别弄了,看你干活我心里缭乱。

  余玲必须承认,看着黄晓敏吃饭有一种满足感。她有一种能力,让你相信碗里的面条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黄晓敏嚼着一棵油菜说,什么破蛋糕啊,那么贵,一块就要将近一百块钱。余玲说,陈雯只买那家的,说鸡蛋是从日本空运来的。黄晓敏说,这样的女人一点都不可爱。人家美国的有钱人就不这样,一分钱也不给孩子,让他们自己去打工赚学费。余玲忽然想到什么,问黄晓敏:达达是在美国生的,算美国人吗?当然,女人斩钉截铁地说。余玲问,你和胡亚飞以后打算去美国?女人说,嗯,有这个计划。余玲心想,这么说起来倒是有可能。她听过胡亚飞表达移民美国的愿望,但是陈雯不想,说现在正是她爸的好时候,机会很多,等他退休了再去。余玲问黄晓敏,学校的孩子不会歧视中国人吗?黄晓敏说,奥巴马还是黑人呢,照样当总统,只要你有本事就行。我去过美国,人都特别讲礼貌,不认识的人老远走过来也冲着你笑。余玲问,你跟胡亚飞一起去的?黄晓敏摇摇头,垂下眼睛说,我是好久以前去的了,不知道美国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余玲望了一眼地上的旅行包问,你打算住过来?黄晓敏说,对啊。你工期到了就先走,我陪他等那个表舅来。要我说,他根本就不用来了,这里有我就行了。余玲问,你不用上班?黄晓敏说,我辞职了。余玲问,就为了这事?黄晓敏说,有什么比心上人的事更重要的呢?余玲心想,这姑娘傻乎乎的,倒有一股侠气。

  像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感动,余玲去厨房拿出一块牛排解冻,想到男孩爱吃鱼,又取出一条深海虹鳟鱼。冰盒被世界各地运来的水产和肉类塞得满满当当,但总归有一天会吃完的。她也总归要走的。她没有告诉黄晓敏,工资是月底才付,这意味着她已经白干了一个月。黄晓敏的付出总归有个理由,她留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达达醒了,吃完蛋糕,嚷着要玩飞机。黄晓敏已经装好了电池,把遥控交到他手上,说今天咱们专门砸花瓶,喏,看你能不能打中。达达兴奋地接过遥控器,冲着条案上的那只雕花瓷瓶开过去。可是飞机一点也不听话,打了个转又朝他们这边驶过来。达达试了好几次,高一点,低一点,飞机都兜着圈子绕开了。黄晓敏说,这有什么难的,她从地上捡起飞机,一只手把它抛到空中,另一只手敏捷地一拍。飞机划过一条弧线,头插在花瓶里。花瓶摇晃了一下,掉在地上,变成了一堆碎片。哇,太厉害了,达达嚷道,转身跑进洗衣房,拉着余玲的手叫她出来看。余玲目测了一下距离,确实有点难度。达达又让黄晓敏砸另一个花瓶。余玲说,你砸吧,我不管,但是什么东西弄坏了,我都会记下来。以后有人问起来,就去管你要钱。黄晓敏说,大管家,他们一个月给你多少工资啊,你这么忠诚。她从男孩手里接过飞机,退后几米,手腕一扣,机头直冲向花瓶的脖子,随即传来落地的声响。达达高兴地直拍手,让她继续砸别的东西。黄晓敏问,有皮球吗?给我个圆的东西。余玲找来一个充气的西瓜球,让他们到院子里玩。

  黄晓敏掂了掂球,嫌它太轻。但她随意一抛一扔,球就擦着高高的玉兰树的树梢飞出去,一直落到墙根底下。男孩高兴地问黄晓敏,你能把球扔到墙外面去吗?黄晓敏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是怕把你的球打丢了。男孩说,我有很多球!然后他奔回屋子里,一趟趟把大的小的球都’运出来。他跑得满头大汗,小脸绯红。余玲警告他,你要是再发烧,我可不管了。可他好像根本没听见,撒了欢似的从二楼冲下来。她不再管他,走进厨房做饭。

  做完饭余玲喊了几声,没有人响应。她穿过客厅走到阳台边。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廊灯昏暗的光线下,男孩正像只小猫似的偎在黄晓敏的腿边,恳求她把扔球的本事交给他。黄晓敏说,那你得多吃饭,早上还得跟我去跑步。好!男孩响亮地答应,他拽着黄晓敏的手,让她蹲下,然后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黄晓敏用手背蹭了一下说,你弄了我一脸口水。男孩咯咯笑起来,抱住她又去亲另一边的脸。黄晓敏仰起头来躲闪。余玲站在玻璃窗前,静静地看着他们。

  吃饭的时候,男孩让黄晓敏坐在他妈妈的座位上。家里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从来不准坐乱。余玲照旧坐着原来的座位,离他们有点远。男孩胃口大增,吃了半块牛排。黄晓敏大概很后悔刚才说让他多吃饭,不然还能多剩一点牛排给自己。吃完以后,她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我在美国吃的牛排都没这个好吃,她对余玲说,你真应该到西餐厅当大厨。余玲说,你别捡好听的说,我不信。其实她心里也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点天赋,只要看别人做一回就能学得像模像样。没准真的可以在餐厅的后厨找份工作。反正以后她再也不想当保姆了。

  达达问她,今晚我可以跟晓敏阿姨一起睡在天鹅旅馆里吗?余玲说,你爱跟谁跟谁睡,别问我。达达眨眨眼睛问,你生气了吗?余玲说,我为什么生气?只要你吃饱了不生病,别的我不管。临睡前,她给黄晓敏送过去一个枕头,提醒她孩子爱蹬被子,当心别让他着凉。她拉上帐篷,听到里面男孩跟黄晓敏嬉闹的声音,黄晓敏说,别亲我,别亲我,口水大王……

  走上楼梯前,余玲看到那只失踪了一天的鹅。它伏在钢琴旁边,用那双漆黑的小眼睛盯着她。她关掉了灯,走回自己的小房间。过了一会儿,她听到有人敲门。黄晓敏探进头来说,达达老是捏我的耳朵,还踢我。余玲说,习惯了就好了。黄晓敏说,帐篷太小了,还放了好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都伸不开腿。他已经睡着了,我能到床上去睡嘛?余玲说,别和我商量,这又不是我家。黄晓敏推开一点门,靠在门框上问,你怎么了这是?余玲抬起头看着她问,你以前处过几个男朋友?两个,不对,三个,黄晓敏说,问这个干嘛……余玲问,堕过胎吗?黄晓敏抗议道,查户口都不问这个。余玲问,有没有过?黄晓敏说,没有。余玲盯着她的眼睛,真没有?女人说,真的没有。余玲问,你家里的人不催你结婚吗?黄晓敏说,我爸妈都在老家,连我在北京还是天津都闹不清,——到底为什么问这些啊?余玲说,要是胡亚飞三年五年出不来,你也不会找别人吗?黄晓敏说,不会,我等他。余玲说,万一遇到个动点心的——,不当心怀上了孩子,你舍得不要吗?黄晓敏笑了,哎,管得真宽啊,你是担心达达以后跟着我受欺负吧。她活动着手腕,左三圈,右三圈,动作灵活而有节律。那双手也显得没有那么粗笨了。她停住,耸了耸肩说,我不能生孩子。余玲愣了一下问,为什么不能?黄晓敏说,别问了,反正就是不能。余玲问,胡亚飞知道吗?女人说,知道啊,我们有达达就够了。她的表情很坦然,看样子不像在撒谎。她继续绕起了手腕,过了一会儿停下来,眨了眨眼睛说,所以没有什么表舅,对吧,都是你编的。余玲说,也许有别的亲戚。黄晓敏说,都过去好几天了,要来早就来了。余玲问,你是不是盼着我快点走?黄晓敏笑了,说没有啊,你走了谁给我们做好吃的,不过——,你总归有你自己的打算吧。余玲说,嗯,我这两天就走。

  第二天一大早,黄晓敏就带着达达出门跑步去了。余玲做完早饭,等了好久,也不见他们回来。她出了门,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快到湖边的时候,听到黄晓敏的笑声。余玲走过去,看到她和男孩正站在岸边,往湖中心扔面包。几只鸭子把头扎到水里争抢。黄晓敏把面包团成小球,轻巧地一丢,正好砸在鸭子的头上。鸭子惊慌地打开翅膀,在水面上扑棱了几下。男孩笑起来,也学着她的样子,甩起胳膊投掷。他没站稳,踉跄几步,脚踩到了岸的边缘。余玲奔过去抓住达达说,走,回家。黄晓敏说,你怎么了,脸煞白的。余玲不理她,冲着达达大声说,我怎么跟你说的,不准到水边玩。黄晓敏说,水这么浅,有什么关系呢?余玲捏着达达的胳膊说,你向我保证,以后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准到水边玩。达达不吭声,用力甩脱,余玲扳过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你向我保证。黄晓敏说,你这是干嘛,别吓着孩子……达达忽然开口说,是你自己害怕水。你的儿子掉在水里淹死了。男孩静静地看着她,傲慢的神情和他的妈妈一模一样。黄晓敏问,你们那里的人都不会游泳吗?怎么没人下水去救他呀?余玲松开达达的肩膀,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越走越快,随即跑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她。那个下午,也是同样的季节,她带着康康到河边玩,然后接了一个电话。她恋爱了,对方还不知道她有孩子,所以当康康追着一只黄色蝴蝶兴奋地喊她快看时,她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别出声。康康懂事地点点头。她拢着手机,说了一些让自己脸红的情话,不知不觉走进了树丛里。远处传来呼喊声,有个女人嚷着快救人吶。她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朝那边跑过去。有个

  会游泳的男人已经跳了下去。她呼喊着康康的名字,扔掉手机跪在水边,膝盖抖得厉害。一只黄色的蝴蝶,从她身旁的花丛飞了起来。

  余玲进了门,才想起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行李,身上那件衣服还是陈雯的。她把它脱掉,拿起自己的外套往外走。达达站在门口看着她。余玲说,我要走了,以后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达达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说过你不会走的。余玲说,我得为我自己的以后打算。达达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重复道,你说过你不会走的。余玲绕过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阳移走了,正午的天色变得很暗,乌云在空中翻滚。余玲走到公车站。仅有的一辆公车,半小时才来一趟。她在长椅上坐下,身上的汗消了,衣服塌在身上,凉丝丝的。她一直很怕别人提起那段往事,是因为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可她不是还在犯同样的错误吗?她对达达所做的事,也可能会害他送命。她有什么资格生他的气呢?现在再想冬亮的话,她觉得在某方面他们确实是同一种人。都因为受到的伤害而变得扭曲了。为什么她会答应绑架的事,也许是想把某种自己领受过的痛苦加注给陈雯吧。而冬亮为什么会骗她,也是因为他曾被骗。她此前从未想过,冬亮也许并非生来就是现在这副样子。他的戾气和恶意与她的古怪、闷闷不乐有着同样的源头。命运无常,正如现在降临在达达身上的变故,——他长大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余玲想到他望着自己时的纯真眼神,心里一阵疼。她不能就这么走,黄晓敏笨手笨脚,什么也不会,至少应该等她学会怎么照顾孩子。车来了,她没有上,沿着小路慢慢向回走。

  余玲一推开门,就看到黄晓敏趴在桌子上,把头埋在胳膊里。她问,达达呢?没有回答。她正要上楼去看,黄晓敏在背后低声说,胡亚飞自杀了,昨天的事,刚才警察和居委会主任都来了,让直系亲属跟他们联系。余玲愣了一会儿,走到桌边,在黄晓敏旁边坐下。黄晓敏抬起头,困惑地看着她,你说他们有没有可能弄错了?余玲没回答,咬了咬嘴唇问,达达呢?黄晓敏说,楼上睡觉呢,他没看见他们。

  外面传来隆隆的雷声,没过一会儿,大雨哗啦哗啦地下了起来。余玲想去关窗户,但她没有动。她想起刚来的那天,胡亚飞在门口等她。那天有好大的太阳,他身后是这座漂亮的房子。圆形落地窗户那么大,好像把所有的阳光都聚拢过来,形成一面金茫茫的拱墙。胡亚飞站在拱墙底下,微笑着看她走过来。当天她一大早就出门了,下了地铁再倒公车,弄反了方向又往回坐,到这里已经是下午了。她满身尘土,还憋着尿,看到那个微笑,顿时松弛下来。快进来吧,胡亚飞说,从她手里接过箱子,大步朝屋里走去。后来他告诉她,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这回找对了人。然后他说,把孩子交给你,我很放心。此刻那句话像一只大手按住了她的心。雨更大了,屋子里变得很昏暗。那只白色的鹅蹲在琴凳后面,露出一截白晃晃的脖子,静静地注视着她们。

  她走过去关窗。站在窗台前,她想起上个月的一个晚上,陈雯不在,胡亚飞和几个朋友在客厅里喝酒。余玲起来上厕所,从二楼望下来,胡亚飞就站在她现在站的位置,穿着灰色西装坎肩,一手握着雪茄,一手拿着威士忌酒杯。他摇晃着头,转动着手上的戒指,忽然笑起来,对那几个朋友说,人生就那么回事,该有的都有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举起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余玲想起那个悲壮的动作,眼睛一热。他自杀可能是想担下所有的罪。但是或许,对他来说,人世也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甚至爱情也不能挽留他,——余玲望了黄晓敏一眼。黄晓敏看着她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啊,不是说很快就能放出来吗……她的嘴一撇哭了起来。余玲把手搭在她的手上,轻轻拍着。

  达达醒了,从二楼走下来,揉了揉眼睛看着余玲说,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余玲眼睛一酸,把头转开了。达达咧嘴笑了,跑到钢琴前坐下,弹起一首曲子。是余玲最喜欢的《伦敦大桥》。这是她唯一会唱的一首英文歌,还专门查过歌词的意思。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falling down,

  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my fair lady……

  为什么那些外国孩子会欢快地唱一首桥塌了的歌呢?她不知道,却想起在杂志上看到的两句诗词: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男孩又弹了一首别的曲子。他闭着双眼,那只小小的肩膀压向键盘,用铿锵有力的琴声把大雨挡在了外面。

  黄晓敏似乎从悲伤中苏醒了。她坐起来忿忿地说,胡亚飞太没种了,这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余玲瞪了她一眼,说达达在这里。黄晓敏一拍桌子,达达,他想过达达吗?他就是一个懦夫,一个自私自利的胆小鬼……她嚷着,越说越激动。余玲见制止不住,走到钢琴前对达达说,别弹了,咱们到外面走一走。她不顾达达的反对,拉起他拎上雨伞出了门。

  外面的雨小了一点。达达仰起脸问,咱们去哪里啊?她也不知道,就只是牵着他往前走。达达说,我这两天都没有梦到白猫,不知道它好不好。他拽了拽余玲的手,死了是不是就没有家了,家人也不会再找它?余玲说,家人会去看它的,也会一直想着它。达达点点头,我也会一直想着它的。它还会来我的天鹅旅馆找我玩吗?余玲摸摸他的头,说会的。男孩说,余阿姨,你跟平时不大一样了。余玲问,怎么不一样?达达说,你有点温柔。余玲说,我平时都很凶,是吧?达达说,也不是,不过只有我生病的时候,你才会这么摸我的头。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幼儿园。达达站在门口往里面张望。星期六不上课,院子里的静悄悄的。有个女人从教室里走出来倒垃圾,看到他们就朝这边招手。达达叫起来,艾米老师!他挥着手跑了过去。艾米蹲下来问达达,听说你发烧了,现在好了吗?达达说,我早就好啦。艾米望了余玲一眼,说进来坐会儿吧,雨停了再走。

  教室里空荡荡的。桌子上摊着混在一起的数字和字母卡片。艾米正在把它们分开,装进不同的盒子里。她拿出几罐橡皮泥对达达说,昨天每个小朋友都捏了一只小动物。你也捏一个,星期一跟大家的摆在一起展览,好不好?达达点了点头。艾米问,你想好捏什么了吗?达达说,我要捏一只天鹅,我家的天鹅。艾米说,你养了一只天鹅?达达说,对啊,等我的天鹅旅馆建好了,它就能住进去了。

  艾米给余玲倒了一杯水,在对面坐下。她低声说,我在电视里看到新闻了。余玲警惕地看着她,可是她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她问余玲,你是四川人?余玲问,你怎么知道?艾米说,你有点口音,不明显,但我能听出来。余玲问,你也是四川人?艾米摇摇头,我去四川支教过一年。她说起去的那个村子,离余玲家只有二十里地,余玲小时候,还跟着小舅舅去那里买过一辆旧拖拉机。艾米描述着在那里吃到的奇怪食物。回忆起节日里搭起来的戏台子,还有声势浩大的送葬。余玲没想到离家那么多年,第一次说起这些事,竟然是跟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北京姑娘。她一直不愿意讲起家乡,那也是个伤心地。母亲死于洪水,初恋爱人变了心。可是此刻,往日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像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的事。她发觉自己已经和从前的她分开了。如同斩断了根系的水草,没有方向地漂着,等待着生出新的根。这种感觉令她恐慌,同时又有一点兴奋。不管怎么说,她很感激艾米能聊起这些,把她暂时从噩耗的阴影里拉了出来。

  雨停了,艾米打开窗户,湿漉漉的空气涌进来。她说,我当时年轻气盛,在乡下学生面前还是会有优越感,好像自己是来拯救他们的,现在想想挺可笑的。在痛苦面前,所有人都一样弱小,对吧?她笑了笑,撩去额前的一绺头发。余玲注意到,戴在她无名指上的戒指不见了。

  余玲对达达说,我们该回家了。艾米指着他手里的橡皮泥说,你这哪里是天鹅,分明是一条蛇。达达不服气,说我的天鹅就是这样的,不信你去看呀。艾米笑着把他们送到门口。走出一段路,余玲停下来说,你去叫艾米老师到我们家吃晚饭吧。达达说,好啊,欢快地跑去了。余玲站在门口,看着教室的灯熄灭,达达拉着艾米的手走出来。

  走到家门口,刚好遇到来送菜的老周。余玲选了几种青菜,又要了蘑菇和新下来的笋。老周说,送菜卡上的钱明天就用完了,该续费了。余玲说,先不续了。以后用的时候,再给你打电话吧。老周没说什么,绕到车后面,又拿出一把青蒜和半个冬瓜塞给她。

  黄晓敏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穿着她刚来时的那件花裙子。听到他们进来,一骨碌爬了起来问,你们怎么才回来啊?余玲担心她跟艾米乱说,就让她到厨房来帮忙。达达迫不及待地拉着艾米去参观他的天鹅旅馆了。

  余玲从冰盒里拿出鱼和牛排,放进解冻柜。她回头看了一眼黄晓敏,她靠在门边又绕起了手腕。余玲说,别在达达面前提他爸爸,现在不能让他知道。黄晓敏点点头说,你脾气虽然怪,其实心地特别善良,达达遇到你,真的挺幸运……她又跳起来摸了两下头顶的门框,吐出一口气说,我恐怕要走了……我没有钱了,得去找工作,现在工作很难找……余玲怔了一下问,达达怎么办?黄晓敏说,不是有你嘛,你再坚持一阵子,陈雯肯定会找人来接他的。余玲不说话,从塑料袋里取出冬瓜,剜去中间的瓜瓤,拧开水龙头冲了几下,砰地一下丢到菜板上。她背着身,发出一声冷笑:人才刚走,尸骨未寒,你就变了脸,良心上能过得去吗?黄晓敏摸了摸胳膊说,别说得那么瘆得慌行吗?余玲说,从前你们好的时候,他的好处你也没少沾。现在他的孩子有难,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黄晓敏嚷道,哎呀,我真的一分钱也没有!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长呼了一口气说,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根本不是胡亚飞的情人,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余玲看着她:那你是谁呢?黄晓敏说,我是个健身教练,给胡亚飞上了三个月私教课。那天上午他知道陈新征出事的时候,我刚好在旁边,看到他给人打电话,说自己可能也会被带去调查,私教课也没上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她躲开余玲的目光,说我是真的挺喜欢他的,他很有修养,还总为别人着想,有一回我上课崴了脚,他还叫司机给我送了红花油……我知道他婚姻不幸福,家里一出事,他就成了替罪羊。我想要是我帮他照顾孩子,等他出来了一定很感动,然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美国生活……余玲说,我明白了,你是想通过胡亚飞去美国。黄晓敏说,我们在美国会过得很开心的。你没去过不知道,她扬了扬眉毛,我可是代表国家队去参加过比赛的,在那里住了半个月。马路上一点灰都没有,孩子特别快乐,老人都穿得很精神,拄着拐棍腰板也是挺直的。余玲问,你是个运动员?什么项目?女人说,排球。我家里有一面墙都是奖牌。余玲点点头说,难怪。你说的还有什么是真的?黄晓敏说,我现在确实没工作了。这两天没去,健身房把我开了。余玲说,你的牺牲也挺大的。黄晓敏说,他们嫌我胖,又嫌我笨,不懂怎么唬弄会员买课程。只有胡亚飞一个人买了我的私教课。要不是他,我早就被撵走了。余玲问,你想过后果吗,真把达达带走了,就等于是拐卖儿童。黄晓敏说,他都没人管了,我帮忙照顾他也犯法?余玲说,照顾他?我看你是想把他关起来。黄晓敏急了,说怎么会呢,我真的很喜欢达达。我以前从来都不喜欢小孩的……她垂下头,又绕了几下手腕,耸了耸肩膀说,还有一件事是真的,我确实生不了孩子。余玲问,为什么?黄晓敏说,激素吃多了,当时为了比赛,大家不都这么干吗?余玲摇摇头,说就为了拿奖牌,连身体都不要了?黄晓敏说,我们可是为了国家荣誉而战。有一回去日本比赛没拿到名次,在回来的飞机上,我哭得天昏地暗,觉得再也没有脸回祖国了。哎,那时候我多大?19岁吧,真是个傻姑娘啊。

  余玲有点难过,转过身去,拿起抹布擦了擦案台上的水。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她问。黄晓敏说,先找份工作干着,再想别的办法去美国吧。余玲没说什么,有个奔头总是好的,她想。沉默了一会儿,黄晓敏低声说,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跟达达说声再见?我本来想趁你们不在的时候走的,可总觉得还是应该说一声,别让你们担心。余玲说,我是不会担心的。黄晓敏吐了吐舌头,噢,那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余玲背过身去,说吃了晚饭再走吧。黄晓敏笑了,凑过去指了指解冻柜:这是上次那个好吃的神户牛排吗?

  达达跑到厨房门口,叫黄晓敏快来帮忙。艾米和达达往帐篷里运了小茶几和凳子。黄晓敏帮他们搬来灯,又把接线板插上。余玲把菜端出去的时候,达达很郑重地向她宣布,现在天鹅旅馆通上电了!

  余玲做了酱烧鲳鱼、红焖牛尾和虾仁豆腐羹,把冬笋和莴笋一起炒,然后开始用黄油煎牛排。等到她再走出去的时候,客厅里静悄悄的。三个人在帐篷前面站成一排。她问,怎么了?达达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冲她招了招手。她走过去,站在他们的身后,看到被橘红色灯光照亮的帐篷门口,挂着“Welcome”的木牌。里面的小茶几上摆着茶壶和四个杯子。旁边的床铺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被子。而那只鹅站在当中,好奇地伸长脖子打量四周。余玲不相信地问,它自己进去的?达达点点头,压低声音说,它是天鹅旅馆的第一位客人!黄晓敏咕哝道,咱们是不是应该去吃饭,让客人自己待一会儿?

  黄晓敏一到桌边就叫起来,太丰盛了!余玲到酒窖取了两瓶红酒。在艾米的提议下,三个女人举起了酒杯碰了一下。艾米笑着对余玲说,在英国,碰杯的时候必须看着对方的眼睛。黄晓敏问,不看会怎么样?艾米说,呃……七年性生活不顺利。黄晓敏碰碰余玲的胳膊,哎,那你还是再跟我们碰一下吧。余玲说,不顺就不顺,我就是不爱盯着别人的眼睛看。达达说,余玲阿姨的眼睛跟天鹅一样,是朝两边看的。说完他捂住嘴,咯咯咯笑起来。黄晓敏说,太形象了!余玲板着脸敲敲桌子,快吃饭!黄晓敏说,等一下,我能拍张照片吗……就是想留给纪念。她后退几步,给他们三个人拍了合影,看了看手机上的照片,说重拍吧,达达闭眼了。艾米凑过去看了一眼,笑了,说他是故意的。前两天幼儿园教了他们手指操,这个动作的意思是,我感到很幸福。余玲捧着手机,照片上达达闭着双眼,双手掌心抵住下巴,头微微向上扬起,像是在寻找一簇从高处照下来的光。黄晓敏对艾米说,你也帮我们拍一张吧,达达,你就还做刚才那个动作。任凭艾米喊了好几遍,让余玲看镜头,她仍是低着头。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大家开始吃饭,屋子里很静,余玲听到自己抽泣的声音,站起来跑进了厨房。

  炉子上炖的冬瓜汤冒着热气。她抹掉眼泪,蹲下来把火旋小。达达走了进来,站在她的身后,把头贴在她的背上。他小声说,余阿姨,我答应你,再也不去水边玩了。她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感觉到从他嘴巴里冒出的一丛一丛热气。他将身体的全部重量交托给了她。她不知道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但有一件事她非常确定,那就是现在他需要她。不是像需要一个保姆一样的需要。也不是像她需要一个男人一样的需要。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需要,她也说不清楚。但是被这样需要着,她感到幸福。艾米说,在痛苦面前,人都是一样弱小,她觉得,在幸福面前人也都是一样强大的。在这样的时刻,一股热流灌满她的全身,她觉得自己好像可以举起整个世界。

  余玲跟着达达回到客厅,在座位上坐下。吃饭吧,她说,谁都不许剩。她拿起筷子,望着碗里的白米,抬起头来向大家宣布:下个星期六我还做好吃的,你们再来吃饭吧。

  一个星期以后,余玲在别墅区的院子里找到一份钟点工的工作。“象鼻子”给她介绍的,就是那户蔷薇街新搬来的人。家里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和一条拉布拉多。每天早上,余玲把达达送到幼儿园,就到他家干活。干到下午两点,她去买菜,然后把达达接回家。保安借给她一辆旧自行车,座位有点高,伸长胳膊才能够到车把。不过有了它,她就能到那个三公里外的集贸市场买菜了。

  有天早晨,他们正要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随即才想起这屋子里还有那么一台座机。是陈雯,她想,或者是某个才得到消息的亲戚。她怔了一下,只是非常短暂的一刹那,然后抬起达达的另一只腿,继续绑鞋带。达达轻声说,电话响了。余玲说,是啊,这些房屋中介真烦人,大早上的也不让人安宁。她拍拍达达的背,快走吧,要迟到了。把门带上的时候,她又望了一眼那台电话,——它已经不响了,端然坐在桌子上,又成了一件安详的静物。

  星期六,幼儿园放假,余玲把达达带去了那户干活的人家。达达帮着洗了狗的饭盆,又给它换上了新的水。那只拉布拉多凑过来,用鼻子顶了顶达达的手以示感激。达达拍拍它的头,嘿,皮特,振作点,没有朋友也没有关系啊。余玲从洗衣机里拿出衣服,扭过头对他说,今天皮特可以跟我们回家待一天。达达睁大眼睛叫起来,真的吗?他张开双臂抱住拉布拉多,说欢迎你来天鹅旅馆做客!余玲拿了一小包狗粮,告诉达达他们可以走了。达达仰起脸问,晓敏阿姨也来吗?余玲点点头。达达说,那咱们可得多买点菜。余玲说,不怕,我烙几块饼就能把她喂饱。

  男主人从二楼的栏杆上探出头来说,皮特就拜托你们了。达达拍拍胸脯,放心吧,天鹅旅馆什么都有。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问余玲,这是你儿子吗?余玲笑了笑,一手拉着达达,一手牵着狗走出了大门。

  外面刚下过雨,空气中蓄满了水汽。男孩向前奔跑,狗跟在他身后欢快地甩着尾巴。跑到路的尽头,男孩停住了,气喘吁吁地转过身问,你说今晚白猫也会来吗?余玲看着他,目光越过他窄小的肩膀,望着他身后的天空。有一截短短的彩虹,架在远处的楼房之间。她想让男孩赶快回头看,但是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很多美好的事,都是在一个人心头掠过的秘密。她想,也许那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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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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