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姐,别走神呀。”秦笙半响等不到回声,侧目看到一张认真走神的脸,想起彼此都没有做过介绍,大方道:“对了,我叫秦笙,秦朝的秦,笙箫的笙。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总叫她‘小姐姐’也不是办法,就凭人家这身考究的打扮,要是活到现如今,至少也是奶奶辈的。
收到秦笙的友好,女子羞赧一笑,“妾身名唤孙碧华,祖籍上海,三个月前刚到这儿落脚。”
合着还是个北漂呐!
秦笙稀奇的眨了眨明亮的眸子,又不适的蹙起眉,“看你也不像古代人,民国来的吧?怎么开口闭口‘妾身、妾身’的,那会儿的女性不是已经独立自主了么?”
孙碧华是个温顺性子,这便改了自称,用那一口吴侬软语讲述起生前经历……
她生在民国八年,原本家境也算殷实,奈何父母早亡,亲友不善,家业很快就散光了。
为了供弟弟读书,她在上海法租界的一家歌舞厅做起舞小姐。
许是怕秦笙误会,她特意解释,舞小姐就真的是陪跳舞,租界里的客人非富即贵,大多还是很有涵养的。
是以,虽偶时会被指指点点说闲话,但只要能支持弟弟的学业,什么苦和委屈她都能忍受。
对孙碧华来说,弟弟不仅是唯一的亲人,还是孙家的希望。
一直到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在她的命运里,另一个重要的人出现了。
和所有英雄救美的故事一样,新年舞会上,孙碧华被酒醉的客人缠上,年轻的副官许明义挺身而出,为她解难。
两人因此在乱世中结识。
许明义英俊,幽默,正直,骨子里流淌着军人的血性。
孙碧华美丽,坚韧,勇敢,是被不幸的时代蒙上尘埃的珍珠。
他们从相识到相知,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彼此惺惺相惜,如同天注定。
“许大哥给我在报社里找了一份接待员的工作,隔三差五的给我们姐弟两送来吃的、穿的,对我们照顾有加。可惜没过多久,许大哥就告诉我,他要去打仗了。”说到这,孙碧华垂下头露出一抹伤感。
战乱年代,活着都是奢侈,有幸相遇,无缘相守的故事太多太多。
秦笙对近代史的了解多来自历史课本和电视剧,像这样近距离的听当事者讲述,心境相当微妙。
她生在安稳现世,没有体会过兵荒马乱的不安岁月,说一句不知感恩的话,每年国庆节对于她最大的意义无非是能多睡几天懒觉……
而此刻,身旁的一缕魂魄正用亲身经历告诉她,如今的和平是前辈们用无数生死离别换来的。
感觉很真实。
孙碧华沉浸在回忆里,“我心里很舍不得他,但没有挽留,国将不国,何以为家?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
“有你这样善解人意的知己,许副官一定很欣慰。”秦笙感触道。
孙碧华亦苦亦甜的笑笑,“许大哥走之前带我去看了一场烟火,他说等仗打完了就回来娶我,等他到九十九岁,他还要亲自给我放烟火。我问他为什么不是一百岁,他说九十九好,长长久久。”
那场烟火是孙碧华短暂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刻,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也就是在当晚,战争说来就来。
没有来得及完成道别,许明义匆匆奔赴前线。
……上海就是前线!
“那时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差不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愿意相信,害怕,不安……到处弥漫着血和硝烟的味道,那些哭嚎声就在耳边回荡,炮弹仿佛从头顶落下,从身旁擦过……苏州河以北一片狼藉。混乱中,我带着弟弟往法租界里逃,后来我们走散了,再后来……”孙碧华停了下,瞳孔涣散无光。
“你没事吧?”秦笙凑近去关心。
孙碧华轻轻摇了摇头,“等我回过神,周围除了我之外,全都变成灰白色。”
死亡就发生在一瞬间,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之后相当漫长的一段时光中,她在尘世里飘摇,找寻,等待……
尘缘未了,心有牵挂,自己舍不得离去,就算到了阴曹地府,鬼差也是不收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弟弟和许大哥的消息,直到前一阵,总算得知许大哥就在北京。”孙碧华举目向一个方向看去,眼含几许复杂的笑意。
“疗养院离这所学校不远,他住在八楼左手边第五间房,我一眼就将他认出来了。他老了,白发苍苍,脸上全是难看的褶子,躺在病床上行动不便,对哪个都凶巴巴的。我听护士闲聊说,战后他去了台湾,没有娶妻,无儿无女,独居了大半辈子,脾气也变得很古怪。要不是邻居发现他昏倒在院子,及时送去医院抢救,捡回半条命,后来故友坚持把他接到北京,只怕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他。”
这一别,大半个世纪就这么过去了。
这一生,彼此早都错过了。
他老了,而她定格在他们相爱时的模样,终于来到他的身边,他却没有机会知道。
“虽说人鬼殊途,我能看许大哥一眼也心满意足,只是……”孙碧华叹了口气,忍不住湿了眼眶,“他还记得我,他想活,活到九十九那天。”
秦笙听得似懂非懂,却见孙碧华把脸埋在双手中,单薄的肩轻微的耸动了起来。
哎呀,哎呀……
小姐姐难过得哭了?
秦笙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她属相白眼狼,五行缺爱缺钱缺心眼儿,就是不缺乐观。
所以,不太会安慰人。
“你别哭啊!”秦笙伸直了脖子,大喇喇的道:“虽然你的许大哥阳寿将尽,换一个方面想,他那什么了的话,你们不就能见面了吗?没准还能手牵手过个奈何桥,同饮一碗孟婆汤,下辈子再续前缘!”
“你不明白。”孙碧华哽咽着,眼泪婆娑的看了她一眼,“许大哥心里有执念,带着那个执念到下面是要受一番苦头才能脱胎换骨转世为人的。就拿我来说,见着他只是了却一桩心愿,找不到我的弟弟,我也不知道要在尘世游荡多久,但拖得越久……许大哥一定相信我还活着,咬着一口气不放,想等我来找他,他要在他九十九那天放烟花给我看,他可真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