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兵变
在创世初期，任何决策都致命地影响着全局，主君们都小心谨慎，全力以赴，可是事业稳定了，当个人的昏庸已经无关大局的时候，主君的警惕也会放松下来，小人，便会乘虚而入。韦承老了，英雄暮年，有一些人渐渐沉不住气——以刘辟为代表的小人集团，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迎合韦承的爱好，深得韦承欢心，其首领刘辟很快便升为韦承的副手——副统帅。既然韦承权倾一方，要想从他身上得到更多的利益，怂恿他做独立朝廷的“土皇帝”则是最好的途径。
当然，韦承是何等人物，刘辟他们是怎样的人，想做什么，他一清二楚。但在幕府里，小人，韦承是需要的，这是他制衡下属的一种力量。下面的人一团和气，对韦承来说并非好事，因为他的权威性和合法性就会受到挑战，刘辟的作用就是让下属们互相博弈，韦承站在调和者的中间位置，从与下属的直接博弈中解脱出来，刘辟也是有功劳的。但小人们是绝对不可以给实权的，无论是嬴二世的赵高，还是明唐玄宗的杨国忠，他们的破坏能力是巨大的。韦承英雄一世，左右摇摆的欲望已经耗费了他的全部精力，戎马一生，下属听话听惯了的，对于那些让自己开心、吹捧自己成为不受朝廷控制的刘辟们，他疏忽了，他忘了韦燕喜或许不需要这些人，他甚至没料到自己死的这么快，在最后两个月里只顾着弥补当初韦燕喜缺失的父爱，全然忘了幕府里还有一个刘辟的存在。
坐在囚车里望着外面蓝色的天空，韦燕喜忽然想明白了。
三十岁才成亲的韦承，三十五岁才有了她，打小又不曾养在膝下，所以最后那两个月，韦承疏忽了。
韦燕喜曾经劝过韦承造反，但是他没有，现在他死了，副手刘辟却起兵造反，准备做蜀国霸主刘备。
对于整个剑南幕府而言，考验来临了。
对于普通的人来说，气节这种东西，太虚幻了，当真正残酷的考验来临时，骨子里的东西就出来了，一种叫做良心的东西——
刘辟造反了。
起因是刘辟上书要拓展两川地界，奏章被驳回后，他拿出裴知南偷给他的虎符，造反了。
刀架在脖子上。
剑南木府的幕僚们，面临着一场可怕的大考。
在刀剑面前，片片清高自诩，不过沦为一地鸡毛，选择朝廷还是选择刘辟？统一还是分裂？生存还是死亡？气节还是苟活？
一切都在韦燕喜的预料当中。但她无能为力。
幕僚们真相毕露，有的鼓掌欢迎，在刘辟接位之前，便已经与其交好，或是被他重金收买，连七将之中的朱恩，王赤滕，徐北幕三人也没有扛得住金钱的诱惑，这次刘辟造反，他们更是出谋划策的主干力量。
也有人经受住了考验，他们被押到刑场，依然昂着头说，“要杀便杀，只是让我服从你，简直是做梦。”
一时间锦官城里几乎血流成河。
但绝大部分人选择了沉默的顺从，甚至包括那些大名鼎鼎的文人雅士。在他们眼里，生死之际，得先活着不是吗？
但剑南诗稿榜首，益州第一才女的薛涛，不该道德感那么重的女人薛涛，却站了出来，颤抖的说：“我反对。”——她想做的，是这个。
韦承去世前曾要求她，一定要效忠于他的女儿，甚至牺牲自己的性命去保护她，也在所不辞。所以薛涛站了出来，她知道自己护不了那个女孩，倒不如让刘辟处置韦燕喜的时候把她一起处置了。
薛涛不是什么伟大高尚的人物，也不是为国献身的仁人志士，这是男人们的戏码，不论生死轮回，那是他们的热闹，倘若薛涛放聪明一点，暂时的忘记自己所答应的诺言，大可做回官妓本色，跟乐营里的其他姐妹一样，在那些新来的达官贵人手下，讨一口饭吃，也总比跟着韦燕喜去边关受苦的好。
虽说从前一直倾向于朝廷，但是现在只要她肯屈身，在刘辟用人之际，再怎么样也不会跟一个女人计较什么。
但她还是站了出来，为的是她的诺言。
薛涛对着刘辟的屠刀，也是怕的。
薛涛对着幕府安逸的生活，也是喜欢的。
但是有一种东西，比这一切更加重要，更根本，更理所当然，也更值得牺牲。
有时候，那自然生长的良心，比那冠冕堂皇的道德说教，更靠谱。
韦燕喜和薛涛坐在囚车里，握住了彼此的手。
西边的松州，在明唐王朝的边境上，边西卫营，乐妓，这是本该与韦燕喜毫不相干的词语。
但她还是来了。
大风凛冽刺骨。
她看向身边的薛涛，会心一笑。
薛涛，是父亲留给她最后一招险棋，能否活下去，也许全靠薛涛一人。
在“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紫绂金章左右趋，问著只是苍头奴。”里，曾经高高在上的少主韦燕喜，和曾经剑南节度使的宠姬薛涛，终于要在这将帅娱乐里，像一个真正的妓女一样唱歌跳舞。
她们既然站在了刘辟的反对面，就意味着要永远待在这里了。没有权势，没有故人照拂，也不是男女之间的赌气，生活就这样血淋淋的在她们面前撕开，现在，她们就是妓女。
在上战场之前的男人的恐惧里，他们需要提供肉体的安慰，姿色的抚慰，需要唱曲，需要跳舞，需要陪睡。
这是掉入底端的噩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