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的脸色很苍白，笑容很苍白，内心也很苍白。
苍白到无言以对，只能无奈的取出金子，成全表哥的英雄时刻。
按道理说，壮汉收了二百两银子，将卖身契还给老翁，这一切就应该结束了，无非是被一个明摆着的江湖骗局，夺去了二百两银子。
但玲珑隐隐觉得并不妙，在这对江湖人的眼里，云无心就是个雏儿，还可以诈出更多的钱。
甚至，可以杀人越货。
毕竟，先前在酒楼里，玲珑听到过暗青子（暗器）这种江湖黑话。
所以，玲珑在摸出金子的同时，依然向表哥央求：“千万别出城。”
也不知道表哥是否听进去了，他只是点点头，从玲珑手里接过金子，这一次倒很聪明，没有将金子递给壮汉，而是伸出手掌逼问：“把字据拿来。”
“我凭什么相信你？”壮汉看着即将到手的金子，突然反口：“今天是汤老头约我到馆子里喝酒，骗我说要还钱，结果还让我宽限三个月的时间，然后你就蹦出来帮他打我，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一伙的？”
“你不用知道我们是不是一伙的。”江临风也不怕壮汉从眼前逃走，只顾将金子丢给他，冷冷笑一声：“你只要认识这锭金子就行了。”
金子落入壮汉手里，壮汉立即用嘴咬一咬，又软又甜，是真货。
本以为收了金子壮汉就该交出卖身契了，却没想到壮汉将金子又还给了江临风，也嘿嘿笑了一声：“咱们待会儿一手交钱，一手交字据。”
原来，壮汉并拿不出卖身契。
“你敢消遣我！”
华衣卫千户岂是能被市井无赖随便欺负的？江临风顿时大怒，举拳要打。
壮汉立即吓得双手抱住头，嗷嗷求饶，说着自己的道理：“这么一大笔钱的字据，谁敢带在身上，当然藏在家里，好汉可以跟我回家去拿。”
对有些人来说，很大一笔钱，只是别人随手就能从包袱里摸出来的。
江临风仍然将拳头架在半空，威风凛凛：“你家在哪里？”
“城东十三里铺，马家井村。”
果然，无赖的家一定住在城外，玲珑一点也不意外。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玲珑不得不站出来拿主意了，立即抢在江临风前面，对着无赖说话：“你回家取字据，我们三个在刚才打架的酒楼里等你。”
事到如今，玲珑已经不在乎无赖回去捏造一个假字据，骗走一锭黄金了，只要不在深夜拐着表哥出城，就没有杀身之祸，一锭金子又算什么？
对玲珑而言，用一锭金子换表哥一条性命，这绝对是天下最划算的生意了。
无赖觉得这个主意也不错，立即点头答应：“行，我来回一个半时辰就够。”
答应过之后，无赖扭头就走，刚才气若游丝的老翁，用尽全身力气呼唤：“壮士……不能……不能放他走……不能。”
寂静的夜色下，这声呼唤虽然无力，却尤其刺耳，立即招引江临风踏到老翁身侧。
老翁攀着江临风的胳膊，满脸血泪纵横：“如果让他走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爷孙也活不成了。”
老翁的这句哀求是对江临风说的，玲珑却听得很清楚，七小姐看到了表哥的犹豫，也看到了无赖停住脚步。
你们这对江湖渣子，也未免太贪心了，就是吃定了我表哥吗？
“老伯伯不用担心，他没有理由不回来。”玲珑对老翁说了这句话，立即对走出几步的无赖招呼：“你只要带字据回来，我给再多给你一锭金子。”
在说话的同时，玲珑反手从包袱里又摸出一锭金子，明晃晃的亮给无赖看。
玲珑这一招很厉害，直接破了江湖无赖诱人出城的局，谈好的一锭金子换成两锭，连傻子都会回来。
现在老翁也没有任何理由不放心无赖出城了。
“七小妹，为什么便宜他？”
江临风浑然不解，问话的时候，狠狠瞪着无赖。
唉——我哪是便宜无赖，是多花一锭金子，救你的性命。
这些苦衷，七小姐也不必对表哥说，反正说了他也不会信。
现在的江临风，只顾在心爱之人面前逞英雄，以为他的拳头掌控了局势，完全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
“表哥，你刚刚才答应过我，给钱不出城。”
玲珑已不顾羞涩，牵起表哥的手轻轻晃一晃，笑得很苦涩：“你答应我的，不能变。”
在玲珑的温柔耳语下，表哥轻轻点点头……
执拗的汉子终于要开窍了，却被无赖一句话给坏了局势。
“咱们一言为定，好汉也不用怕我家里亲戚人多欺负你，我自己回家拿字据换两锭金子。”
说完这话，无赖甩开大步就向城外走去。
这句话听上去平平无奇，却暗藏着激将法，似乎在嘲弄江临风是因为害怕无赖的村里亲戚，才不敢跟着出城。
果然，只会在官场里舞枪弄棒的江临风吃不住这一激，立即勃然大怒，英雄虎吼：“你家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吓不倒我！”
骂过这一句，江临风转头叮嘱玲珑：“七小妹，你和老伯在酒楼等我，我取了字据就回来！”
“表哥，你答应我的事，不算数了吗？”玲珑紧紧攥住江临风的手，星眸里已经快急出眼泪：“你相信他们的仙人局，却不相信我。”
“我怎么会不相信你？”
江临风顺口就答，扭头看向摊在墙根下的老翁，见到满脸鲜血，面色已经铁青。
七小妹只说这是仙人跳……这满头满脸的血，可能吗？
见到表哥神情犹豫，玲珑知道，她败在老翁撞墙后的鲜血下，只能再退一步，苍白的一劝：“老伯伯受了重伤，无论如何，应该先救人再说。”
江临风转身扶起老翁，切切关心的问：“我们先送你去医馆，然后……”
“不，壮士……壮士，我要亲眼看着他将字据交到你手里，否则我死不瞑目……”
再一次，江临风被垂死挣扎的两行老泪打败了，他背起老翁，要随着壮汉出城。
玲珑看着一行三人的背影，心头不知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该怨恨谁。
表哥只懂官场浮沉，却不懂江湖险恶。
玲珑却随着云无心，经历了几次江湖狡诈。
在丰都城里，江湖人可以将自己扮成血肉模糊的惨相。
在林间小道，江湖人可以将自己扮成缝补而成的死尸。
老翁满头满脸的鲜血，和那些江湖易容术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把戏。
但这初初的小儿把戏，骗一个初入江湖局的表哥却绰绰有余了。
玲珑也明白，表哥之所以不信自己，除了有一身好功夫护体，更是想在我面前，立显他的大英雄气概。
其实，这又何必？
只是表哥不懂我的心，无论你是英雄还是农夫，就凭你对我多年不变的心意，我已认定了你。
看着三人的背影远去，玲珑默默咽下委屈，平地一声娇喝：“雁尾子（骗子），别托相（别装了），露相了（我看穿你们了）！”
蓦然一声，三个人都回了头，江临风依然满脸无解，那两个江湖败类却有一瞬间的警觉。
水里青纱影，
林中白毛风，
头顶火烧云，
脚踩黑沙陵。
玲珑大声念着江湖一家的歌谣，大步踏近欲要出城的三个人，走到近前后，对无赖和老翁冷冷一笑：“我是脚踩黑沙陵（我是南路的江湖人）！”
这首江湖歌谣，是云无心教给玲珑的，在邻家小厨的后院里，云无心也曾念过这首词，以报出自己的江湖方位。
这首词里暗含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大神兽，每个神兽都代表一个方位，玲珑以南星玄武自居。
无赖和老翁没有说话，估计在心里暗暗盘算。
最不该说话的江临风却说了话：“七小妹，你刚才念了一堆什么？”
话音刚落，江临风突然觉得自己后背一轻，立即反手一招格挡，却抓了一个空。
老翁已被人刺穿了胸口，吊在半悬空。
“你杀人……”
无赖刚喊了半句，突然也被一条钢索穿透胸膛，鲜血飞溅八方，人也被挂在树上。
这两招杀人手法干净利索，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定是有绝顶高手在身侧。
江临风立即一个腾跃，护住玲珑，隔空怒喝：“杀人者，休想逃！”
“谁说我想逃？”一声笑音从黑夜里传来，在树后面闪出一个身影。
身影见到七小妹，立即点头打着招呼：“小姑娘，别来无恙？”
“老幺！是你！”
玲珑看清了人影，尖叫里既有惊喜也有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