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很奇怪,奇怪到有一些诡异。
云无心和玲珑只出离京都城几天而已,却先后遭遇了缉事厂的大档头和末档头。
海无涯贵为缉事厂档头之首,却已经很久没有在朝廷里走动了。
有人说,海无涯敛够了钱财,只愿坐享半生富贵,失去了对权利的兴趣。
也有人说,海无涯早已被魏九千弃之不用,只是空顶了一个大档头的名声。
更有人说,海无涯篡反魏九千,想坐缉事厂的最高位子,却因为事情败露,早已被杀手弃尸荒野。
皇权之侧,风浪颠簸,一不小心就会翻船,倾家荡产也丢掉性命。
这几种说法都有可能是真的,但只要海无涯带着银钩现身,这几种说法就全是假的。
雨中,海无涯带着银钩,站在江临风的对面。
一道闪电而过,江临风看清了海无涯的面目。
海无涯不像云无心那般飘逸俊朗,也不像风无影那般青春狂妄,更不像魏九千那般晦深莫测……
他站在那里,像渔家,像农夫,像郎中,像厨子,像秀才,像樵夫……
普普通通的中年,普普通通的样貌,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
他谁都像,就是不像缉事厂的太监。
也许,只有这种人,才能在狂风骤浪里如履平地,安安稳稳的享受权利的乐趣。
如果海无涯是这种人,他为什么要拦住江临风的路?
“雨越下越冷,酒越喝越暖。”海无涯仰头赏雨,轻轻一笑:“如果在雨中饮酒,到底是冷还是暖?”
冷?
的确,夜雨是冷的,江临风心头却烧着一把无名火。
回应海无涯的,是江临风的冷笑:“你想和我饮酒?”
“我恰巧有一壶好酒。”海无涯从腰带上摘下一只葫芦,端在掌心,轻轻一笑:“不过……”
话到一半,海无涯叹一口气,摇一摇头:“这壶酒,只敬真英雄。”
江临风暗暗将真气运行在双掌之间,冷冷笑看海无涯,任由他自说自话。
“江千户,你是真英雄吗?”
问题一出,江临风突然纵步向前,携风带雨,将双掌平推,犹如暗夜里扑向猎物的豹子。
人未近前,掌风已到,卷起雨丝,恰似万颗流星,刺向海无涯的心口。
少年的隐隐委屈,都蕴藏在这一招之间,既然出手,绝不留情。
瞬间,海无涯抛出葫芦,反手一招平切,以银钩之力,击碎葫芦。
葫芦一碎,酒浆四散,宛若一帘酒幕,遮挡了江临风的掌风。
海无涯的招式很普通,就如同他这个人。
越是普通的招式,有时候却又有用,比如此刻。
掌风被残酒化解,江临风盛怒不已,紧接凌空十八踢,每一踢的足尖,都锁定了海无涯的周身大穴。
雨丝漫天翻飞,一声惊雷响过时,江临风踢中了海无涯。
被踢中的人,像断了线的纸鸢,瓢瓢而退,徐徐落下。
“江千户武功了得,是真英雄。”海无涯明明被踢中了心口,人也飞了出去,却依然中气十足:“只可惜,敬给真英雄的酒,已经打碎了。”
阴阳怪气,装神弄鬼,找死!
江临风拔步而起,再要跃向海无涯的时候,海无涯又摘下一只葫芦。
这一次,海无涯没有敬向江临风,而是拔下葫芦塞子,自己毫饮一口,随后轻轻一笑:“这壶酒,不是敬给真英雄的,而是敬给真男人的,所以,江千户没有资格饮这壶酒。”
真男人?太监也配提起真男人?
这句话由海无涯嘴里说出来,简直想让人捧腹大笑。
江临风毫不留情的嘲笑,甚至笑红了眼睛:“海无涯,你用命根子换钱,还配做男人吗?”
没人敢这样羞辱缉事厂的大档头,除非他不要命了。
江临风不但羞辱了,笑声比惊雷还响亮。
面对如此不堪的词句,海无涯却毫不在意,不在意到唇角挂着笑容,似乎江临风在骂不相干的人。
海无涯之所以不在意,是因为他要告诉江临风的事情,比江临风羞辱他的言语,还要难堪一百倍:“楚玲珑和云无心睡过觉。”
该杀的太监,竟然敢信口羞辱七小妹!
瞬间,鲜血涌向头颅,江临风一声暴怒,铁拳比雨点还密集,砸向该死之人!
江临风手中没有春风刀,海无涯一对银钩挂在腰间,兵器是手足的延展,如果海无涯摘下银钩,对阵江临风的拳头,这场较量,恐怕很快就会结束。
但是,海无涯并没有想结束这场较量,银钩始终挂在他腰上,他更在意的的是在拳风笼罩下,细细品味美酒的滋味。
一拳快过一拳,拳拳砸向要害,海无涯并不还招,是将身体轻如雨中夜燕,避开密集的拳风,偶尔在逃离间隙饮一口酒。
每一口酒入喉,海无涯都说一句激怒江临风的肮脏话。
“楚玲珑和北疆文将军睡过觉。”
“楚玲珑和中州赤那将军睡过觉。”
“楚玲珑和京都城幸王睡过觉。”
喝了三口酒,说了三句混账话,好卑鄙的海无涯!
“我弄死你全家!”
江临风几乎将钢牙咬碎,猛烈的拳打脚踢,誓要将海无涯撕碎。
“江千户,你的招式已乱,如果再强行运功,有可能会伤及筋脉。”
黑夜中,海无涯留下最后一句话,再也没有现出过身影。
江临风的最后一拳,击中了一只葫芦,葫芦粉碎,不见一滴酒。
“缉事厂一群缩头乌龟,王八蛋,没有种的阉货!”
无论江临风怎样咒骂,始终不再有人回应他。
雨,越来越寒,在人心底凝结成霜。
莫名其妙的打了一架,听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肮脏话,江临风的怨气更多几层,郁郁的回到客栈房间。
玲珑就坐在茶案前,一双如星如水的眼睛,唇角苍白的笑容,守到表哥回来。
见到江临风淋透了雨,玲珑急忙奉上热茶,又取出香帕,为表哥拭去额头上的雨滴。
表哥身上有隐隐寒气,眉宇间有说不清的怒意,莫非,我未曾随他的心意,仍然被他怪罪?
玲珑默默无语时,见到表哥执起茶盏的手,有微微擦痕,这像是与人争斗过的痕迹。
“表哥……你,去哪里了,我很担心你。”
柔柔一句问候,唤醒了兀自怒气的江临风。
江临风放下茶盏,细细端量过玲珑,依然如天庭仙子般的清纯美丽。
“没去哪里,淋淋雨,让自己清静一些。”
表哥说谎了,小时候就是这样,只要一说谎话,他就会看向左下方。
玲珑轻叹一口气,拧干帕子里的雨水,将丝绢洗了又洗,继续为表哥擦去脸颊的雨水。
“表哥,你淋雨的时候,遇到什么人了吗?”
“你想问什么?”江临风突然看着玲珑的眼睛,瞬间,尽是冷漠,竟然反问一句:“你究竟怕我遇到谁?”
这算什么问题,这该怎么回答?
表哥什么意思,我该怕表哥遇到谁?
玲珑愣住,丝绢脱手,飘飘而落。
没有再说一个字,继续说下去,也只有吵架而已。
玲珑低眉,苦涩的轻笑,随后回到床畔,婷婷侧卧,将纤细的背影留给表哥。
江临风也没有再说话,蓦然吹熄了灯,屋子里只有无尽的黑暗。
这一夜,像一百年那样漫长,静寂的让人心慌。
屋子里的两个人,没人能睡安稳,却谁也没有和谁说一句话,直到天明。
再次上路,依然相伴冷雨,两人都披了雨蓑,将斗笠压得很低。
除了雨,还有透不过气的寂寞,两匹马一前一后,没有欢歌笑语,没有情话绵绵,甚至没有对视一眼。
玲珑的马匹走在前面,虽然没有紧催马蹄,却也没有停下进程。
今天,路过三个村庄,一个县城,中午没有吃饭。
除了午后路过一片林子,玲珑停下马蹄,让马儿休息一会儿,其余的时间都是赶路。
漫漫走了一天,接近黄昏时,进了一座城。
玲珑寻了一座客栈,心里虽然苦涩,还是只租一个房间。
希望蠢人能懂,虽然互不理会,但我并没有怨你。
安排好了马匹和行李后,玲珑向小二哥点了酒菜,拜托店家送到房间里。
酒楼的菜品很新鲜,厨子的手艺也不赖,酒菜被端进房间后,立即飘香,让一整天没有吃饭的人,实实在在的感到饥饿。
玲珑摆好筷子,斟了两杯酒,婷婷坐下,一双如雾的星眸,终于望向江临风。
江临风感受到了玲珑的委屈,心里也十足难受,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和七小妹提起海无涯。
沉默时,玲珑微叹一口气,第一次放下七小姐的骄傲,将一杯酒推到江临风手边。
佳人已经红透了脸,娇音犹如蚊吟:“今夜,我许你和我……同睡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