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小姐，我真的要醉了。”
梧桐树下，云无心苦苦求饶。
“你醉酒的鬼样子，我又不是没见过，丑相出了一大堆，还管我叫我娘呢。”玲珑也醉了，说着不依不饶的话，霸气的提着酒壶，灌满云无心的杯子：“醉了你就爬到树上睡。”
云无心，恐怕平生只有一怕，酒。
可是很巧，玲珑虽然是个小女子，却从未尝过醉酒的滋味。
在这一招上，玲珑注定赢定了云无心。
“我叫过你娘？”云无心被酒浓熏红了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急忙反问回去：“这不可能，楚小姐在诈我。”
“爱信不信！”玲珑斜斜端着酒杯，高傲的扬着下巴，得意的一笑：“在北疆城的农家院里，你吐脏了我一身。”
北疆城……去年冬天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却恍若隔世。
也许真的酒后迷茫而动情，云无心依稀回忆，似乎醒来的时候，人在玲珑的怀里。
“云公公，你找我喝酒，却喝了半壶就停了，也太没有诚意了。”玲珑抓着一只酒壶，硬塞进云无心的手里，笑得星眸弯弯，碰响银壶：“今天中秋团圆夜，两个孤儿干一杯。”
酒一饮而尽，泪默默垂下。
云无心陪一口酒，几次欲言又止，想对玲珑说些什么，终究忍住了，化作轻轻一笑：“楚小姐，你数错了，你已经灌了我一壶半了。”
“云无心，云无心……”玲珑放下酒杯，珠泪晶莹如星，笑容美丽如斯，怜音哽咽楚楚：“你告诉我，我是不是一颗灾星？”
饮酒的玲珑，豪迈洒脱，不输给任何男人。
哭泣的玲珑，悲悲切切，我见犹怜，惹人怜惜。
云无心没有回答，举起银壶，再敬玲珑，酒浓迷醉了双眼，遮掩不住眼神里的心疼。
“娘亲，爹爹，表哥……”玲珑哭着，念着，叹息着：“他们都离开了人世，我还活着，是不是一种罪过？”
“活着的人，不要辜负生命，要好好珍惜时光，这才是对逝者最好的怀念。”云无心慢慢起身，扬起眉头，唇角一盏安慰的笑容：“在我看来，楚小姐不是灾星，而是福星。”
“福星？”玲珑斟了一杯酒，搭在红唇边：“有克死全家的福星吗？”
“我初识楚小姐，是缉事厂的三档头。”云无心轻轻一笑，言语里似乎得意，却暗藏悲凉：“认识楚小姐整一年的时间，我平步青云，现在是缉事厂的右都督。”
“右都督……云公公真了不起。”玲珑饮了酒，对云无心亮出杯底，苦涩的一笑：“敬右都督。”
“所以，楚小姐至少是我的福星。”云无心学着玲珑的样子，饮一口酒，苦涩的笑：“敬福星。”
凉夜起了秋风，云无心脱下官袍，递到玲珑手边：“不怕酒醉头疼，只怕惹了风寒。”
玲珑接过官袍，反手甩在枝杈上，得意的一笑：“我现在也是司礼监的官员，云公公的官袍我也有，就是太累赘了，不喜欢穿。”
“楚小姐是天上仙子，世上任何一件官衣都束缚不了你。”云无心点点头，微微一笑：“飞鱼服不行，司礼监不行，公主装也不行。”
云无心长长一声叹息，为玲珑斟了半杯酒，轻轻一问：“楚小姐的册封大典迟迟未动，是我在故意拖延。”
“哼！是云公公耽误我的前程了。”玲珑故意冷着脸，轻轻饮酒。
云无心低眉一笑，凑近玲珑，轻轻耳语：“如果楚小姐被立为明月公主，恐怕一生也逃不出皇城。”
“云无心……你！”玲珑狠狠盯着云无心，过了许久，轻轻一笑：“我是公主，在皇城里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为什么要逃跑……云公公喝醉了吧。”
“或许醉了，或许没醉。”云无心长出几口气，散一散酒风，徐徐一声叹息：“不管楚小姐逃不逃，我恐怕到了该逃的时候了。”
“你？逃？”玲珑几声脆笑，摇了摇头：“缉事厂右都督，比公主还风光尊贵，我看你做的挺得意的，为什么要逃？”
“魏九千打算对我下手了。”
简简单单一句话，是云无心给出的答案。
无论谁听到了这个答案，都会惊出半身冷汗。
如果魏九千想对一个人下手，这个人唯一的希望，就是祈祷死的不要太难看，这绝对不是玩笑话。
酒醉登时醒了一半，玲珑脸色苍白，攥住云无心的衣袖，轻轻问着：“消息确切吗，会不会弄错……”
“缉事厂的消息，不会错的。”面对生死威胁，云无心淡淡一笑：“公主册封大典礼成之后，楚小姐将再也看不到我。”
所以，魏九千要对云无心下手的时机，是公主册封大典之后，也因为如此，云无心才迟迟拖延大典礼成，他在安排全身而退的办法。
“我可以永远不受册封大典，不做明月公主。”酒醉之下，玲珑有些慌了神色，说了一个办法，紧接着再说一个办法：“或者，我立即做明月公主，然后把你要到我身边，在我的宫里任职……”
“任什么职，扫落叶的小太监吗？”云无心轻轻摇摇头，苦涩的叹息：“如果缉事厂右都督任职在明月公主的梧桐阁里，恐怕会流言满天，肮脏不堪。”
只有男人和女人走的太近，总会传出流言。
舌头底下压死人，从来就是这个道理。
太监虽然不是真男人，但宫里总有太监和宫女相好的事情。
就连魏九千，也是娶了老婆的。
玲珑随口说的两个办法，都是酒醉下的慌乱，根本谈不到周全。
“你打算怎么办？”玲珑追到云无心耳边，轻轻问着：“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桥，楚小姐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云无心拈起一只酒杯，递到玲珑手里，慢慢斟了酒，轻轻一笑：“今夜不是离别，到了真正离别的时候，我会送楚小姐一件告别礼物。”
云无心陪着玲珑喝了壶中所有的酒，趁着还没有醉到，飘飘跃进梧桐树里，盖上官袍，闭上眼睛：“楚小姐，借你的梧桐树睡一觉，但愿做个美梦。”
玲珑放下酒杯，心绪百转千回。
看着躺在梧桐树里的云无心，听着他渐渐入眠的呼吸声音，薄凉的唇角，溢出几丝苦涩。
就在刚才，云无心还说过我是他的福星，可是下一刻，他却是魏九千要下手的倒霉鬼。
终究，我真的是一颗灾星，亲近我的人，谁有好下场？
明月当头，酒浓飘香，眼泪与玲珑相伴，伏在石桌上渐渐入眠。
云无心睡树上，玲珑睡树下，同样的场景，数不清经历过多少夜晚？
只是不知道，人生还能有几回相同。
多么心伤的夜，总会渐渐过去。
清晨醒来，梧桐树里没有身影，云无心不知在何时离去了。
然后，收敛一心伤悲，生活依旧。
制灯，布局。
从夏末制到寒秋，从秋霜制到冬雪。
当京都城飘起第一场雪的时候，皇城里所有的灯，都已是锦灯仙子制的灯。
工匠们出了皇城以后，身价立即百倍，有无数的富家豪门，排着队请御用工匠制灯。
更有人一口出价十万金，只求锦灯仙子亲手制的一盏明灯。
许多人望着幸王府扼腕叹息，听闻幸王有一座小楼，小楼里藏满了锦灯仙子的制灯，可惜有一夜客人醉酒，失手打翻了灯油，将小楼付之一炬。
如果小楼之灯留存至今，只要幸王肯出售明灯，恐怕幸王就是全天下最富有的人。
小楼焚烧过后，幸王像被剥离了魂魄，不许府里重建小楼，再也不见来客，夜夜守在小楼残桓下醉酒，痴痴望着，直到天明。
今夜，大雪纷飞，酒也成冰。
幸王披着绒袍，在伞下观望飞雪小楼，思念着心中的佳人。
不知道守了多久，眉头染雪，唇角苍白，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的声响。
府里的下人脸色铁青，跌跌撞撞跑到幸王眼前，递上一封密函。
幸王随意一瞥，见到密函上封着皇家印章，立即收拾一地残伤，取出函中信笺。
信笺上潦草几个字，却是皇兄的笔迹：朕欲亡，速来见。
怎么……怎么会？
“备马！备马！”
幸王立即起身，跑向府门的方向，步伐踉跄而匆忙，像身后追着老虎一样。
到了府门口，来不及等待下人套上马缰，幸王翻身跃上马背，冲向皇宫。
飞雪凌乱，漫天狂舞，像这个没有规矩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