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红了枫叶,又是一年中秋将近。
每逢佳节时,上门求灯的熟客就络绎不绝,还有许多百里外的贩灯客来下订单,楚家灯坊实在忙不过来。
玲珑忙着在灯坊里制卖团圆灯,实在懒得收拾吹遍八方的爹爹,这让楚财神着实悠哉了好多天。
真是个只顾吹牛,不怕惹祸的爹爹,名声远扬这种事,招来的还未知是福是祸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爹爹偏偏不懂,玲珑决定在中秋赏月时,好好和爹爹说道说道。
这个清晨,灯坊来了生客。
一个背着竹筐的男子。
他并不买灯,自称是不远千里来求锦灯仙子写几言灯鉴的。
灯坊伙计们不懂灯鉴是什么,本想打发他走路,他却取出一只硬牛皮的盒子交给伙计。
“若是仙子见到盒中物件,仍不肯出门迎我,我不会再打扰的。”
当玲珑打开盒子时,星眸里闪烁着惊奇。
果然如男子所说,玲珑出门迎了他,将他请到后堂喝茶。
男子一身素衣,柳眉月目,气度儒雅,或许不到冠礼的年纪,是一个翩翩少年。
茶香飘渺的时候,玲珑问向少年:“公子,我能否取出盒中宝灯一观?”
少年的举止很得体,立即放下茶盏,颔首微笑:“尽请仙子把玩。”
当然,如果盒子里不是一盏奇灯,怎会让玲珑为之所动?
小心翼翼的取出灯,玲珑的双眸愈发明亮。
一盏青铜素灯,形制古朴,没有多余的花哨。
灯碗与底座皆为浑圆,相互照应,似乎是天上的日月。
“仙子若有引火之物,可将此灯点燃观赏。”少年淡淡一句,更让玲珑欢喜。
慢慢注好上等酥油,玲珑屏息点燃灯芯。
小小一豆萤火,散着温润之光,火焰白里透红,揉和的十分恰当。
看着这株火苗,玲珑出神片刻,似乎听到礼乐宏音。
“没想到,今生有缘见到这盏灯。”玲珑感慨过后,收起神往,轻轻品评:“这是圣贤灯,千年以前,至圣先人就是在这盏灯下,著下流芳百世的《礼风》。”
玲珑轻轻熄灭灯火,用帕子沾吸酥油,将灯碗清理干净,小心的将圣贤灯收进盒子里,似乎礼乐之音仍然绕梁。
取出一方洁白清香的秀帕,润湿了羊毫细笔,工整的写下灯鉴,落上楚灯印记。
“这是公子所求的灯鉴。”
少年接过灯鉴,细心收好,问了玲珑一个奇怪的问题:“仙子觉得我是什么人?”
这是两人第一次相见,也未曾有过许多的交谈,少年也好奇,锦灯仙子会给出什么答案?
“公子是富贵人。”
“因为我有圣贤灯?”
玲珑轻轻摇头,低眉轻笑,细音婉转:“公子不远千里而来,虽然素衣简朴,身上却不染尘垢,布靴却不沾泥土,我想,应该是每天一套新衣吧。”
少年不做辩驳,双眼明亮,扬眉追问:“还有吗?”
“寻常人家并换不起每天一套新衣,也养不出公子一双细致双手的人物。”
少年下意识看看自己的双手,指甲整洁,皮肤干净,没有粗茧。
“公子没有随身携带蓑衣伞具,竹筐却没有风雨痕迹,估计在来我灯坊之前,这件竹筐是有随从提拿的。”
玲珑随口说了三个理由,让少年深深点头,也由衷佩服:“我本以为已经藏好铜臭气,却仍然躲不过仙子慧眼。”
两人之间片刻沉默,茶水渐渐变凉。
“公子,还有其他事情吗?”
这句话谁都能听懂,是楚小姐在请茶送客。
偏偏少年却像听不懂,他轻轻一笑:“如果仙子不弃,可直呼我姓名,我姓简,叫简忧。”
他已得到了玲珑灯鉴,却没有告辞的意思。
“简单悠然。”玲珑颔首,轻轻客气:“好自在的名字。”
“承蒙仙子吉言,我多希望也自在。”简忧溢出苦笑,慢慢叹气摇头:“不是悠哉之悠,而是忧愁之忧。”
富贵人当然也有愁,玲珑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无心探究他人之愁,只是盈盈无语,默默等他离去。
简忧打开竹筐,取出第二只盒子,是粗鄙的芦草盒子。
“劳烦仙子,品鉴此灯。”
简忧将草盒置在案上,推向玲珑。
难怪他得到灯鉴,仍然没有别意,竟然还有一盏灯。
芦草盒子编织杂乱,没有丝毫精致可言,透着匆匆戾气,好像逃荒时丢了的包裹。
打开盒子,盒盖也是歪歪扭扭,根本不像是富贵人家该收藏的宝灯。
盒子里的灯,更是破烂。
这是一盏垂吊灯,用破麻布编织的吊绳,以烂羊皮割成的灯罩,只是粗制滥造,没有丝毫工艺可言。
“仙子不将此灯点燃吗?”
简忧轻轻问,玲珑却将灯还于盒子,怜音里透着悲凉:“我不会点燃这盏灯,也不会为这盏灯写灯鉴。”
简忧深沉片刻,长长叹出一口气:“仙子已经认出这盏是照胆灯。”
玲珑默默无言,简忧继续念着:“昔日慕容王,为报灭国之仇而卧薪尝胆,这盏灯,就是伴随慕容王的复国之灯。”
听着简忧说起了慕容王复国,似乎有着些许褒奖,玲珑话音里透出不屑:“他能不忘国耻,自甘尝胆,本来这事做得还算体面,可惜他色欲熏心,复国后将舞袖沉水,终究沦为一代禽兽。”
回忆起那个你死我活的年代,简忧低头自吟:“都说慕容王利用美女舞袖色诱端木王,使端木王沉沦后宫,不理朝政,这才致使端木国被灭。”
说完这句话,简忧有半声苦笑:“故事说到这里,还算圆满,只可惜,慕容王得势后要霸占舞袖之美,舞袖不从,这才被慕容王裹在皮囊里沉水而死。”
“慕容王恩将仇报,活该受我唾骂。”或许同情舞袖的悲惨人生,玲珑再也不愿看到照胆灯:“请你带走这盏灯,别脏了我的灯坊。”
“仙子厌恶照胆灯,我毁了它又何妨?”
话到此处,简忧真的将流传经年的照胆灯扯碎,随意的丢入竹筐。
玲珑固然厌恶越王遗物,但亲眼见到千年之物毁在自己的一句话下,心中不免勾起丝丝自责。
“公子……又何必……”
话里透着犹豫,不知从哪说起,简忧看着玲珑为难的模样,立即以笑言解围:“仙子爱憎分明,我亦是性情中人。”
收拾好了残局后,简忧又从怀里摸出一片东西,轻轻递向玲珑:“我这里还有一块残灯,希望仙子指教。”
这件东西是一片烧残了的羊皮纸,纸上清楚的落着楚灯制造的印记,与玲珑刚才落在灯鉴上的印记一模一样。
玲珑接过残片,疑惑的看着简忧,简忧低下眉目,慢慢叹息:“近日,有一桩妖灯索命案,已连伤六条人命,朝廷震怒,派下八个御史清查此案,均无所获。”
话到这里,简忧轻轻一顿,告诉玲珑:“仙子手里的楚灯残片,就是留在命案现场的证据。”
玲珑手捏残片,突然一切都懂了,简忧来求索灯鉴只是虚假,来问罪才是真的,这是一幕骗局。
既然简忧拿出罪证问案,何必多说无用的言语?玲珑凄然一笑,问向简忧:“你是来抓我的?”
“绝不!”简忧立即否认,虔诚的对玲珑辑上一礼:“我来诚邀仙子破案,洗刷楚府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