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如诗如画。
燕梢滑过柳荫，稻田里一片金黄，又是一年收获的季节。
田埂边有一簇茅棚，云无心在茅棚下煮火烹茶，悠然自得。
楚玲珑盈盈立在茅棚外，俏眼望着天际，眸子里透着隐隐怒气，最好谁也别去招惹。
楚玲珑已经跟了云无心十几天，云无心从不说为什么要玲珑跟着她，玲珑也从来不问。
一路匆匆，两人之间似乎没说过一句话，好像根本没有相识过。
可是，为了爹爹平安，玲珑就是不敢跟丢了云无心。
品一口热茶，在马背上颠簸的疲惫立即消除大半，云无心嘴中悠悠：“茶能安神，错过这一口，却不知等到几何时。”
“云公公是在跟我说话吗？”玲珑依然背对云无心，唇边溢出冷笑。
“楚小姐听错了味道。”云无心淡淡嘲讽玲珑：“我其实在跟马说话。”
玲珑转身，果然看到云无心将煮好的温茶浇到泥盆里，递到自己骑坐的马儿蹄下。
马儿低头饮茶，似乎十分欢喜，云无心慢慢捋着马鬃，言语里几分戏弄：“连畜生都懂茶之美，偏偏有的人却不懂。”
玲珑心里有气，狠狠斜了云无心一眼，随即转身走入树丛，采集了许多各色秋花。
茅棚边有井，也有煮水的事物，玲珑将秋花冲洗干净，有的扯成花瓣儿，有的整只入水，有的只取花蜜。
在很短的时间里，玲珑烹煮了一锅香甜的野花茶，只留了一盏茶，随即注到泥盆里温凉，旋身去饮自己的马儿。
再回过头的时候，见到云无心正拈着茶盏，品味刚刚煮好的野花茶，看他得意的模样，似乎茶浓沁心，是人间奇味。
“我煮的茶，是给畜生饮的。”
玲珑的言语里既有嘲讽，也有高傲，应该算是扳平了这一回合吧。
“万物生息，皆有灵性。”云无心慢慢品茶，眼中含着笑意，反问玲珑：“楚小姐以为人和畜生又有多少区别？”
哼，没想到阉人竟有一副好口才。
他先前谈过生死，现在说着人畜，莫非真有大道至简，坦然平淡的胸怀？
傲娇的楚玲珑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底里不由得对云无心多留几分印象，或许他并不是只会弄权的平庸之辈，是一个值得交锋的对手。
“楚小姐，再进两日，我们就要去到绍平府了，那里藏着一句官场暗语。”云无心饮尽茶底，深吸一口气，长尽一声苦叹：“天下没有贪财的章涟。”
先前十几天不说话，现在却说个没完，玲珑心底有气，难道我是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的人物吗？
“云公公是要讲故事吗？”玲珑轻轻讥笑，转头不看云无心：“我没兴趣听。”
“楚玲珑，恐怕你不得不听。”以云无心的霸气身份，竟然对楚玲珑万般忍耐，这是谁也猜不透的原由。
云无心的话里藏着寒意，楚玲珑是高傲，并不是蠢，她不再言语，任由云无心说下去。
“章涟是翰林苑的编修，先后三十六次弹劾魏公，却没有一次上疏能到皇上的眼底。”
当然，这并不奇怪，魏公是缉事厂之首，党羽遍布朝野，别说是翰林苑的编修，就算是内阁大臣要呈上疏给皇帝，也要经过魏公先审一遍。
“弹劾魏公的结果，就是被打入诏狱，章涟也逃不出这个结局。”
玲珑本来不想回应，但是听到云无心狂妄，实在忍不住酸上一句：“缉事厂真是好有本事呀。”
云无心不理玲珑的嘲讽，低着眉目继续说下去：“当年主审章涟案的是兵部侍郎满霸，此人擅攻心计，有诸多的鬼主意。”
能做到兵部侍郎的位子，估计没少受益于魏阉的恩惠，所以这一次满霸充当了缉事厂的打手，不知道章涟要受几多苦难？
“满霸提审一名狱犯，叫做蒋新。”云无心长出一口气：“蒋新的官位是买来的，得势以后无恶不作，他判的冤假错案，已不计其数。”
本来应该是满霸审章涟，怎么先提审蒋新呢，这的确有点让玲珑好奇，甚至微微侧目，看着云无心。
“满霸审蒋新的时候，只字不提蒋新的错判，只问一桩军饷短缺案。”云无心冷笑两声：“蒋新也算乖巧，知道满霸手段残忍，诏狱里的刑具也不是摆设，为了免受皮肉之苦，蒋新直接求饶，让满霸对他明说，到底想让我陷害谁？”
从古至今，被小人连累的忠臣不计其数，蒋新是小人中的小人，满霸利用蒋新陷害章涟，这一步棋，恐怕是走对了。
云无心阴邪的看着玲珑，唇角挂着莫名的笑意：“楚小姐，如果你是蒋新，你怎么做？”
说来说去，问题终于转到自己这里来了，玲珑再次不看云无心，只留给他清消的背影和一声蔑笑：“原来云公公和我说这个故事，是为了让我陷害谁，可惜，云公公找错了人，我只是民间女子，我的证词，还算不得杀人的刀。”
“一纸胡言，的确可以杀人。”云无心点点头，收起唇角的笑容，不回嘴玲珑的嘲讽，继续说着没讲完的故事：“当满霸要蒋新陷害章涟贪污军饷的时候，蒋新说了那句话，天下没有贪财的章涟。”
故事听到这里，玲珑愣住了，蒋新买官受贿，却不肯陷害章涟……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满霸将诏狱里的十八种刑具，都在蒋新身上试了一遍，把蒋新折磨的不人不鬼，蒋新始终只说那一句，天下没有贪财的章涟。”
诏狱里的刑具，玲珑没有见过，但是可以想见，一定残忍之极。
“蒋新在弥留之际，仍然不肯诬告章涟，只留下奋力一呼，满霸，我会在阎王面前和你对质！”
“蒋新……真的死了？”玲珑怯怯的问，她多希望故事的结局不是这么丑恶。
“死了。”云无心的回答很直接，还给出另一个答案：“蒋新死后，满霸捏造假供词，用蒋新的血手印按压，所以，章涟被坐实了贪污军饷，也死了。”
终究，诏狱不是童话，那里的故事，从来都是血腥的。
“云无心！”玲珑转头，手里紧紧攥着金玉小刀，狠狠瞪着他：“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肮脏的事？”
云无心慢慢起身，轻巧的翻身上马，眼望绍兴府的方向，脸上溢出冷笑：“满霸就藏在绍平府里逍遥，而我在绍平郊外，有一座丰都鬼城。”
他有一座丰都鬼城？
玲珑不懂，这又是什么意思？
云无心看着玲珑，轻轻一笑：“楚小姐，蒋新的遗愿，是要和满霸在森罗殿前对质，我要你做一次鬼，烧几把鬼火，亲眼见证阎王审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