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朝廷接连打下八个御史都不能破获的奇案。
是逼迫古州百姓逃亡的奇案。
是世人嘴里有传奇色彩的妖灯索命案。
其实,从来都不是妖,只是人。
许多时候,人比妖魔更狠毒,这似乎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说完了隐藏三十年的仇恨,仇天寿再次顶天立地,面堂上大义凛然,像个英雄。
听过故事后,玲珑沉默了许久后,凄然说着:“周不逢烧你全家,所以你烧死他,崔勤夫妻有一对黑心,所以你挖了他们的心,厨娘和管家知情不报,所以你割了他们的舌头。”
“只恨他们死得太便宜了!”仇天寿几声冷笑,笑里有恨:“我真应该割下他们的肉,蘸着酱油吃了!”
对仇天寿而言,他斩妖除魔后,自己也渐渐变成了妖魔。
玲珑轻轻追问:“那么,仇千户,这么多条人命,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
“大丈夫敢做敢认。”仇天寿不看玲珑,仰天长笑:“不错,这些狗贼都是仇某一人所杀,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被烧死的,是周不逢父子两人。”玲珑慢慢起身,盯着仇天寿:“你难道不顾夫妻情分,将儿子也烧死吗?”
仇天寿转头瞪着玲珑,眼角两番抽动,狠狠吐一出口长气:“他本就不是我的儿子。”
“仇千户,你是爱憎分明也有情有义的人,你是不会烧死妻子的儿子的。”玲珑低头轻轻一笑,复而看着仇天寿的眼睛,一字一顿:“你说的故事,至少有三个破绽,我一个字也不信!”
玲珑突然出言驳斥,刚要说出理由,简忧暗暗对陶三谦打了一个“回转”的手势。
陶三谦得到暗示,立即会意,随即拍响惊堂木,甩下令牌:“左右,案犯已经招供,先将仇天寿画押收监,退堂!”
正在玲珑要对质的时候,知府竟然退堂了。
陶三谦站起来就走,玲珑匆忙喊着:“案情的真相不是这样的,孔明灯是传递信号的灯,仇天寿另有同伙,他就藏在听审的百姓里,陶大人回来,继续审呀!”
被玲珑闹了这一句,堂外听审的百姓立即一片哗然,不相识的在互相猜测,私下里议论纷纷,顿时吵杂声络绎不绝。
陶三谦一挥袖子,转头吩咐衙役:“此案已结,关门!”
“陶大人,还有隐情呀!”玲珑不依不饶,继续喊着:“要查剿匪银子,要查贵京提督,要贵京查兵马司,要查……”
可是,陶三谦已经走了,门也被关了,玲珑所说的一切,只是徒劳而已。
衙役们将仇天寿画押收监,所有人转回后堂,刚才热闹的堂审,此刻安静的只有简忧和玲珑了。
“简忧,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仇天寿说的那样,我们……”
“案子已经完结了。”简忧轻轻叹息,对玲珑安慰的一笑:“多谢楚姑娘的辛劳。”
“简忧,你……你难道不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简忧打断玲珑的话,回答的很干脆:“真相并不是最重要的。”
“怎么会?”玲珑不可置信的看着简忧,说着自己的理:“一件案,如果没有真相,就会有人枉死,有人含冤,有人逍遥。”
“这件案,朝廷只需要向世人证明,我朝天下清静,没有妖怪作乱。”简忧试图让玲珑明白,也说着做官的理:“现在案情已有,案犯认罪,已经足够了。”
“天下清静……”
玲珑凄然苦笑,不必再争些什么了,她知道,争了亦无结果。
“简忧,如果,我们捉不到仇天寿,你们是不是也会捏造出一个仇天寿?”这是玲珑的问题,是简忧不能回答的问题:“这也是你们做官的道理吧?”
简忧默默无言,无奈的唇边,有无奈的苦笑。
“简忧,再也不见。”
玲珑转头,留下别辞。
看着玲珑决绝的背影,简忧想追,想说些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哪个字开始。
相处了一个月的光阴,从陌生到默契,玲珑的聪慧与任性,在不觉之间,已经纠缠在简忧的心底。
此一刹,玲珑离去,简忧的心思落寞,竟像秋风中的残叶,不知归处是哪里。
离开古州城,在独自返乡的路上,玲珑才发觉,自己曾哭过。
眼泪,是如此玄妙,不知几时来,不知为谁流。
玲珑催动马蹄,只想早点回家,枕在爹爹的肥肚子上,痛快的哭上一场。
为了永远逝去的生命,为了不见天日的真相。
中秋了,月圆了。
葡萄架下欢声笑语,石桌上布满美味佳肴。
楚府里彩灯炫耀,楚财神在星空下吹着不着边际的牛皮。
回忆年少时,潇洒不羁,风流倜傥。
气得玲珑忍不住笑,夺下爹爹手里的半只蟹,揪住爹爹的胡须,也损也关切:“少吃一些吧,肚子都快撑破了,吹牛也遮不住你吃东西的嘴。”
“怎么说我吹牛呢?”爹爹很不服气,认真的问玲珑:“如果爹爹不英俊,怎么生下这么可人疼的女儿?”
“天!”玲珑无奈的揉揉太阳穴,实在懒得和爹爹斗口:“你是天下第一俊,我是天下第一美,行了吧?”
“这倒也未必……”楚财神装出一副思索的模样,慢慢说着结论:“我当然是天下第一俊,你未必是天下第一美。”
玲珑佯装嗔怨,攥紧握着楚财神胡子的小手,慢慢悠悠的狠狠逼问:“在你心里,天下第一美是谁呀?”
“你娘亲。”楚财神的答案坚定,宠爱的将玲珑纳在怀里,赏着天上的悬月,心心念念:“你娘亲的美,连月神都会自愧不如的。”
楚财神的爱妻早逝,独留父女俩相依为命,玲珑对娘亲,已经没有太多记忆了,只记得娘亲永远是香香的,美美的。
中秋月下,玲珑枕着楚财神的肥肚皮,轻轻吸一口气:“爹爹,和我说说娘亲的故事吧。”
“那年,你娘亲第一眼见到我,就被我的英姿飒爽,给深深吸引住了……”
“不许吹牛!”玲珑狠狠拍响楚财神的肚子。
笑声荡漾在星空里,奇趣无边。
在这最不该被打扰的时分,突然有人砸响楚府大门。
砸门声音威武蛮横,像索命的无常,父母俩面面相觑,不会又是楚家族里闹什么官司了吧?
大门分开左右,见到一片火光,数十把火炬摇曳,刺的人睁不开眼。
中间一个锦衣华服的人,头戴双翅朝天冠,前心绣着花团锦簇,双袖盘着金丝蟒纹。
他肤色月白,颊面清消,径直迈步入府,两个随从提着黄花梨木的圈椅,放在院子正中位,背南朝北。
人跋扈,声音却轻柔,透着阴冷:“我能在这院里坐一坐,也算你们祖上积德了。”
他以为他是谁?
整个天下都是他家的吗?
他以客欺主,让玲珑好恼火,刚想训斥他几句,自己却被楚财神挡在身后。
锦衣华服的随从向楚财神亮出一只镶金铸铜的牌子,在火把的辉映下,清楚的看到四个字——缉事厂卫。
楚财神暗自倒吸一口冷气,宦官缉事厂一党,纵横朝野,权大夺主,天下尽知,缉事厂的人怎么会突然围着楚府发难?
“听说,你楚家祖传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名为永明灯。”锦衣华服低着眉目,说着霸道的话:“我今夜特特赶来取走这盏灯,献给当今圣上,庆贺我朝江山永明,你们谢恩吧。”
抢别人东西,还敢说恩赐?
楚财神低下头,回答得谨小慎微:“不敢欺骗大人,我们从没听说过永明灯。”
“哼!”锦衣华服半声冷笑,举着火把的随从立即拔出钢刀,顿时院里好似冬水横流,一片寒意。
“没听说过吗?”锦衣华服半睁双眼,薄唇冰冷:“也好办,要么献灯,要么交人。”
钢刀在侧,好似将整座院子冻成寒冰,楚财神却汗如雨注,嘴唇有些发抖:“交……交什么人?”
“楚玲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