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两炷香的功夫,陌熙仍在翻阅手中的经书,榻上的茗珥却已醒了。
依照以往的习惯,她午后醒来总是要喝上一盅甜汤的——可她探头望了望屋外,又用天眼瞧了瞧,整个梵雲山均未寻着紫绡的影子。
“天尊,紫绡呢?”
陌熙一抬手,丢给她一封信。
“这是她留下的……大抵,是随清羽帝君入世去了。”
“清羽帝君?”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她在水中初遇紫绡的时候。
那时的紫绡栓了块千年玄铁在身上,仙体漂至梧桐宫外时已是仙灵涣散,虚弱的很。
彼时正在宫外遛鱼的茗珥在一片赤色珊瑚丛中发现了她,惊诧之余便顺手将她救回了梧桐宫。
茗珥将紫绡救起时,她口中声声唤着的,便是青羽帝君的名讳。
“四重天上的司膳仙子失踪已有万年,不知帝姬可有耳闻?”陌熙放下手中的佛经,抬眼细细打量了她几眼,继续不动声色道:“私藏天君义女,暗坏神魔两界姻缘,帝姬委实好胆量……”
“……唔,甚姻缘不姻缘,左右不过是天君打的如意算盘。虽说她不曾入了帝君的眼,却也未必要入魔君的眼——这桩婚事,多半是场赌局,或胜或败,伤的终不过是她一人。她既一心求死,又有一手的好厨艺,我便顺手帮了她一把……唔,我不过是拿显影草替她捏了具躯壳假死罢了,同魔族取消婚约一事那可是天君他老人家的主意,实是怨不得我。”茗珥两手一摊,直将此事撇的干干净净。
陌熙微怔了怔,不由有些头疼,“素闻水族茗珥帝姬懵懂不知世事,如今看来,十之八九是误传了。”
他从未料到玄素的消息竟会有误——原不过是想还水君一个人情,眼下却似迎了只大麻烦回来。
眼前这位水族帝姬,恐非泛泛之辈。
“唔,对了,也不知紫绡在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陌熙的话,茗珥全未放于心上,便只迫不及地去读紫绡留下的信。
她的文采一向不大好,平日里的课业也都是几位兄长并着紫绡替她写的。
信上不过寥寥数语,却读得她胸口微麻,身后微凉。
“那个,我的文采向来不大好……你给瞧瞧,这信上所言,究竟是何意?”
陌熙随意瞥了几眼,脱口便道:“大抵是要坏了帝君这一世的命格,拼了命地要同他做一世夫妻罢。”
茗珥听了直摇头,“……坏人命格之事,可是要折损万年修为的。不想过了这许多年,她仍是未放下对帝君的执念。可叹其二人姻缘浅薄,终难成眷侣……”
她一味地摇头叹息,直惹得一侧的陌熙侧目。
“天命如此,强求不得,便由她去吧……”
“天命,何为天命?司命曾道,数月后乃是我命中大劫;又道此劫颇凶,入劫者轻则折损修为,重则灰飞烟灭,万劫不复……若真是天命难违,天尊又何须千里迢迢地将本帝姬迎来这梵雲山呢?”
案前的陌熙微微一怔,静默良久,方才开口道:“这其中诸多因果,帝姬原是知晓的?”
茗珥正翻身跪于美人榻上挑了大串葡萄嚼着,又趁着吐葡萄皮的功夫扭头冲他比划道:“唔,这些不过是我趴墙角偷听来的……虽说听得七七八八,却也不难理解——左右不过是早些年于弱水一事上,天尊你多少欠了本帝姬些情分;眼下本帝姬天劫将至,便借你这上神之躯避一避难事。如此倒也两清,你我皆不得亏……”
诚然,他二人的缘分,始于万年前,陌熙飞升上神之劫。
用水君家夫人,便也是茗珥她娘亲的话说:彼时若无她家闺女,便也无如今的陌熙帝君了。
对此,茗珥姑娘十分遗憾的表示:“老娘当初那叫运气背!”要不是当时她被陌熙那万年老龟壳给砸晕了,非得将他连龟带壳地给丢进弱水不可!”
天河弱水,鸿毛不浮,飞鸟难过,寻常神仙,均是绕着道儿走的。
可偏巧玄武水君家的小女儿,初初不过千来岁的小帝姬,天天就爱往弱水跑。一头扎进水里,好几个时辰不见踪影,直急得一旁的仙侍哭鼻子。
天君一瞧,不禁龙颜大悦,当下便胡乱赐了茗珥个弱水水君的封号,将她遣去弱水河畔捞人。
这年头,神仙不好当。
仙阶太低遭人欺负的,跳河;求欢不成受人白眼的,跳河;新婚燕尔被戴绿帽的,跳河;渡劫失败遭人非议的,跳河……
当值第一日,小帝姬一口气从弱水中捞起十来位仙家,直累的她抬不起手来。
入了夜,她实是倦了,便也懒得回赤水,掐了诀现出原身,一骨碌钻进水底。
过了约摸个把时辰,她便又慢慢悠悠地浮出水面,顺带着吐了几串泡泡。
她着了一身白裙缩在壳里,懒散着同太阴星君打招呼:“唔,星君你这般早便出来了?”
太阴冷不丁地被她骇了骇,险些从云端跌下来,低头细瞧之下方知是玄武水君膝下的那位小帝姬。
“原是帝姬啊……本神君只道这弱水难道还成精了不成?”太阴拍拍胸口,两只眼眯成一条缝,“眼下已是戌时,帝姬缘何独自一人在此?”
壳里的身影翻了个身,随手掏出一只玉米棒子啃了起来,“看星星看月亮啊!”
“……”
太阴走后,茗珥又迷迷糊糊地睡了几个时辰。
待她醒来时,只觉外头华光万丈,直射的她睁不开眼来。
彼时无甚见识的她只道是太阳星君在外头瞎晃悠,却不想那万丈华光,竟是某位神仙历劫所致。
说起这位半夜历劫的倒霉催神仙,却是位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的战神。平素里寡言少语,行事果决,便也结下不少仇家。
此番他飞升上神,需得经受那天火焚身,天雷鞭笞,天河侵蚀三劫。
很不幸,他勉强捱过了了前两劫,却没能捱过第三劫。
彼时无甚出息的陌熙被一道道天雷劈的外焦里嫩不说,更连背上那万年老龟壳都脱落了下来。他一手抱着龟壳,狼狈非常地赶往弱水——却终是脚下一软,眼前一黑地跌下了云端。
弱水之上,硕大的扇贝半张着壳,从里头探出一颗脑袋,“啧啧,这肉烤的真香……要是能再加点孜然……哎呀!”
万年的老龟壳,坚入磐石,重如泰山,咣当一声下去,直将壳中的小人儿砸晕乎了。
又是扑通一声,衣衫褴褛的陌熙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茗珥的扇贝壳上,继而一同昏睡过去。
清早赶来的仙侍们见是这般情景,无一人敢轻举妄动,只得巴巴赶去赤水将那玄武水君请了来。
水君他老人家风尘仆仆的赶来,见是自家宝贝闺女神志不清的漂着,壳上还背了个不相识的,不由地气打一处来,赶忙挽了袖子亲自下水救人,哦不,救贝!
待将二人拖上岸,他老人家眼皮也不抬一下,伸脚便将陌熙从茗珥的壳上踹了下去。
“这黑不溜秋的是团什么东西?胆敢欺负本君的宝贝女儿!来人,将他给我丢进弱水!”
自家老大的命令,身后的一众水族自是不敢违背,便都上前七手八脚地忙活了起来。
好不容易将那团东西抬了起来,正要往水里一丢了事,却见不远处衣衫不整的司命匆忙赶来,大老远地便冲他们直嚷嚷:“住手!水君住手哇!”
众水族一惊,齐齐松了手。
扑通一声,陌熙的内伤似又重了些。
“水,水君万万不可如此哇!你可知他是谁?此乃飞升历劫的战神陌熙啊!”
“战神,陌熙……咳咳……”
水君故作镇静着轻咳了几声,下一秒便抱着自家闺女,领着一众水族,头也不回着一路水遁回了寝宫。
如此一来,陌熙这第三劫,即便是不光彩,勉强也算是过了——只是那万年龟壳,早已消逝于弱水之中,再难寻觅。
自此,世间便又多了一位陌熙帝君。
相较之下,茗珥的遭遇便尤显得天道不公——同样是昏睡,为毛人家一觉醒来就是宝相尊华的上神,她一觉醒来就成了个走三步路就喘气,整日汤不离口的病秧子?
对此,玄武水君一脸淡定的表示:可不能让那龟崽子白捡个上神的名号!眼下这情分是欠下了,总归有一日是要还的!
索性,这一日,来的不算晚。
万年之后,陌熙在梵雲山华清殿内,得以再见玄武水君。
堂堂一方水君弃正门不入,非要变着法地去翻华清殿的红墙高瓦——他不由得有些伤神……
水君是位藏不住事儿的主儿,略微啜了口茶水,便迫不及地向他表明了来意。
陌熙虽知此事有违天命,却顾念着当年之恩情,便也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水君尽可宽心,待到帝姬历劫之时,本尊定会守护在侧,保其安然无恙。只是不知,这帝姬历劫之日,乃是……?”
“这……何时历劫,本君亦不知晓啊!那司命酒量呸差,不多时便昏睡过去了……只道大约是天后寿诞前后的事儿。啧,这司命惯是靠不住的,帝君您既承下了此事,不妨……不妨便将小女送来这梵雲山,日日凑于帝君眼皮底下,倒也稳妥!”
“……水君,我梵雲山,从不收女徒,亦不便留宿女眷。”陌熙一本正经地推拒。
殿外,一袭红衣的璎珞蹦蹦跳跳着走过,顺手还折走了几株紫芍药。
“那是何人?!”水君有些愤然。
“嗯?此乃黄尊玄素的夫人。”
……
这往后,便是水君如何死缠烂打,胡搅蛮缠外加求爷爷告奶奶着将茗珥硬塞给陌熙为妻之事了。
帝君他老人家表示,一开始他是拒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