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洛霓裳脸上的柔光彻底消失,因为此时该是田丞相问斩的时候。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她将允儿交与宇文睿,漠然道:“我去天牢!看好允儿,若再有一丝闪失,那便等着为我收尸。”
宇文睿嘴唇微颤,却只是叹息一声。
他这个一国之君,也便唯有在她面前才会如此毫无威严,可偏偏他甘之如饴。
只是,她的怨,她的恨,究竟何时才可消除?
天牢。
“你们这些下贱货,放本宫出去!放本宫出去!”
淑贵妃的嗓子已有些沙哑,却依旧在不断的叫嚣,看到洛霓裳,更是疯狗一般的咆哮:“贱人!拿命来!”
洛霓裳眼神冰冷的看着她,“田玉淑,田家的人已被斩首,除了老幼妇孺,独独留了你的性命,你可知为何?”
原本狰狞尖叫的女人忽然安静下来,身子一软便跌到地上。
洛霓裳以为会看到田玉淑悲恸痛哭,却如何都未想到,她竟疯狂的大笑起来。
“死了?都死了?!好啊,死了好啊!”
“他们都该死,尤其是父亲,他是最该死之人,谁让他食言呢?!”
“他不让我轻举妄动,说是只需等着做南诏国的皇后便好,可他竟然谋反了?!”
“直到昨日,我都一直以为这次终于可以成为宇文睿的皇后,与他举案齐眉,却哪知等到却是皇上赐的毒酒?!”
“我不甘心!我怎可如此轻易便去死呢?!”
“红樱说,父亲已绑架了乳娘的家人,只消用那小贱种做要挟,我们便可安然无恙。可为何会这般?他岂可说话不算话呢?”
田玉淑似一直自言自语,可此刻却话音一顿,猛然抬头,指着洛霓裳尖叫:“贱人!是你!你夺走了我的后位,夺走了皇上,你这个该死的贱人!你为何不去死?!为何总能死里逃生?!”
洛霓裳从未想过,已到了这个时候,她竟还执着皇后之位,对亲人的死却没有一丝悲哀?!
“田玉淑,这皆是你咎由自取!你手上害过多少人命,只怕你自己都不可知,这是报应!”
“报应?!”田玉淑爬起来,双手死死的抓住铁栏杆,整张脸挤出牢房,她狰狞的笑道:“那你的报应呢?!”
“洛霓裳,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你十岁便上战场,如今十四年过去,你手上的人命只怕不计其数,有多少冤魂欲找你索命?!”
“我知道,我活不成,我不会再奢望,可我绝不会让你好过!我要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诅咒你儿子福薄命短,诅咒你……”
啪!
一个巴掌狠狠打在田玉淑脸上,洛霓裳冷然道:“我不会让你死!我要让你充为军妓,直到被男人折磨致死!”
“不,你不可以这般对我!贱人!你回来!回来啊!”
对她的尖叫,洛霓裳充耳不闻。
她不杀田玉淑,只是不想自己手上再多一条人命!
回到寝宫,洛霓裳便疲惫的靠在了贵妃榻上。
她好冷,身体莫名的战栗,心底有一股恐惧在放大。
她的脑海不断回荡着田玉淑的话,她背负太多人命,她好怕会应了田玉淑的诅咒,允儿当真会因她而福薄命短。
每一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平安长大,可这皇宫中处处是尔虞我诈,争权夺势。当年的宇文睿是如何活下来,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不希望允儿如同宇文睿那般。
想到此处,洛霓裳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带允儿离开皇宫!
说走便走,她立刻带着一些允儿用的东西,想趁着宇文睿还有国事要处理离开。
却未想到,她还未踏出芙蓉宫便被人堵住了去路。
不是旁人,正是宇文睿和禹王!
“霓裳,你还想离开我吗?”宇文睿眼底满是悲伤,看起来让人心疼。
洛霓裳心口狠狠一刺,脸上却刻意露出冷笑,她嘲讽道:“当真是所有事都在皇上掌控之中,竟连我会带着允儿离宫亦猜到了?”
“霓裳,可否不这般与我说话?”
“那你要我如何说话?!”
洛霓裳忽的走到禹王跟前,将允儿放入他怀中,冷冷的道:“我与皇上又话要说,烦请禹王照料片刻。”
芙蓉宫中大大小小的宫人皆被屏退,便只剩她与宇文睿。
宇文睿微微叹口气,“霓裳,禹王应当与你说过我的苦衷。我也知道,你并非忘记了我,那为何还要与我置气?”
此刻宇文睿并非一国君主,只是一个与小妻子闹了别扭的寻常男人。
他很无奈,不懂这个平素杀伐果断的女人为何会变成如今这般?因为碧荷的死吗?
可他却并不知道,此刻的洛霓裳并非在闹脾气,她猛的抓住他的衣襟,“你以为你有苦衷便能肆意伤害我?!你可知被你误解之时,我有多难过吗?”
“我在鬼门关徘徊,拼命的想要回来见你,可迎来的是什么?”
“是你的废后诏书,打入冷宫的消息!”
“那日雷雨天,你将那肚兜甩在我的脸上,怕是不曾想过我有多难堪。”
“天牢外,你一箭穿心,你以为箭矢上淬了解药,我不会死,便不会痛吗?”
洛霓裳放开他的衣襟,轻声说:“皇上,我与你追求的东西不同,请赐我废后诏书,逐我出宫,算是放过我吧。”
“不可!”宇文睿蓦地抓住她的双肩,沉声喝道:“事到如今,竟还说什么追求不同?!”
“曾经我要这天下,你便说要为我打下天下,这难道不是你的追求?!”
“如今天下太平,逆党亦铲除, 我终于能兑现当日的承诺,为何你偏要如此执拗?!”
洛霓裳悲戚一笑,“若是那般简单的承诺却要牺牲成千上万的性命,那我宁愿你不曾许诺于我!”
此刻洛霓裳好恨,可却已无力再对他发怒。
他明明一切都已算计到了,又为何让梅城那些人当饵?
既然明明是能够胜利的战争,为何要牺牲那些官兵?
还有边关的百姓们,为何不提前将那些人懂疏散?
她亲眼目睹了多少家庭流离失所,多少孩子失去至亲,那其中甚至有不少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孩!
这些,为何不能避免?!
他步步算计,甚至不惜将她与禹王当做棋子,可他可有想过,在被他算计之时,她在流泪,在流血?!
她的心中积压了太多怨气与怒火,这些情绪仿佛藤蔓纠缠她,勒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想解脱。
“阿睿,你终究未能理解我所想所求,我要的并非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而是你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个,你做的到吗?”
“我……”
宇文睿急声道:“我可以废去后宫,只……”
“你是皇上,肩负着绵延子嗣的重担,一个孩子……便够了吗?”
“皇上,我先带允儿出宫住些时日,若您仍旧不愿放过我,那便下一道圣旨将我捉回来。”
“霓裳!”
“皇上大可放心,霓裳不会跑。这天下虽大,却都是皇上的囊肿之物,我又能跑到何处呢?”
自那日之后,洛霓裳便带着允儿回到了将军府,眨眼便是三个月。
这期间,宇文睿并未下达任何圣旨,亦不曾过来看过他们母子,倒是父亲时常会说起他。
父亲一直欣赏宇文睿的才干,若非如此,当年亦不可能冒着杀头的危险而保举他。
近三个月来,宇文睿做出不少政绩,更是让父亲高兴,故而做起了宇文睿的说客。
“裳儿,你又何必如此固执?为父知你想要的是什么,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有许多的为难之处。”
“这些,为父先前便曾告诉过你,嫁与帝王会辛苦一生,你曾义无反顾,为何如今却动摇了呢?”
“你啊,终究是无法原谅他利用了你,对吗?”
洛霓裳抿唇不语,无法反驳父亲的话。
是啊,这些她早些时候便已明白,曾经为他着迷,不正是因他那时的雄心壮志?
他从未隐藏自己的野心,甚至曾对先帝说过:儿臣要这皇位,却不会采用无耻的手段。儿臣会用实力证明,儿臣比禹王更适合做这一国之君,请父皇好生瞧着。
她欣赏那样的他,所以甘愿与他一起奋斗,甘愿为他征战沙场,从不曾后悔。
她也的确无法原谅他将那般对她,更无法容忍他将她当做一枚棋子,但更多的却是害怕。
她怕允儿会和他曾经一样,怕允儿会再被人伤害,所以她逃了。
如今他在她与江山之间做出了选择,彻底放开她与允儿,她其实应该高兴的。
可为何心底却藏着浓到化不开的失落?
因为知道在他心中,她始终不敌那万里河山?!
今夜十分不平静,这样雷声阵阵的夜晚,简直就是她的梦魇。
洛霓裳素来惧怕打雷,纵然允儿就在身旁,她亦浑身瑟瑟发抖。
便在此时,她被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宇文睿温醇的声音:“霓裳,别怕,我在。”
洛霓裳不语,许久许久才低声问:“你为何会出宫?”
“因为你怕打雷。”
宇文睿将脸埋在她的颈侧,疲惫的说:“霓裳,不闹了可好?”
“听闻雷声,我立刻便赶到了这里,只因放不下你。”
“这段日子,我为你牵肠挂肚,却又怕你会求我废后,与我陌路江湖。”
“我知你担忧允儿的未来,若我保证绝不让允儿置身险境,你可愿妥协?”
见洛霓裳沉默,宇文睿苦笑:“我知你不会,遂已打算将皇位让给禹王,与你做一对寻常夫妻。如此一来,你可能原谅我?”
洛霓裳震惊瞠目,“你……你当真要退位?”
“嗯。既然霓裳不喜欢我做皇帝,那便我不做。”
宇文睿忽然平躺下来,“我并非当真想要这个皇位。”
“我的母妃出身不好,我自幼便不受宠爱,我只是想让父皇对我刮目相看,想证明我才是那个应该被他重用的人。”
“我做那一切,其实只是在引起他的注意,而非当真想要这个江山。”
“至于天下,我并非当真执着这万里河山,而是既做了这一国之君,便要为给这黎民百姓安静的生活。”
“朝中多方势力相争,边陲小国虎视眈眈,早晚受苦的都是百姓。我不过是希望用最少的兵力,最短的时间解决敌人。”
“这些,霓裳可懂?”
洛霓裳懂,其实一早便懂的,只是将怒火发泄在他身上而已。
可这一夜,她依旧回答他。
她虽然窝在他怀里,却是一夜未眠,想了许多许多。
他是个胸怀大志的男人,他心系苍生,他是个好皇帝,她当真可以自私的要他为了儿女私情放弃江山吗?
禹王对这皇位毫无企图,否则当初亦不会主动放弃皇位,且他那样温和的人确是不适合做这一国之君。
况且,半月前禹王曾来与她道别,随着胡爷爷去纵情山水了,宇文睿又何处寻他来继承皇位?
他啊,只怕只是在试探她。
想明白了这些,洛霓裳有些赌气,见他尚未起身,张口便在他心口狠狠咬了一口。
“唔……”宇文睿闷哼一声,捧着她的脸,蹙眉苦笑道:“霓裳,你可否口下留情?”
“哼,这算是轻的。”
洛霓裳嗔他一眼,忽然笑着躺在他怀中,“阿睿,你赢了。”
那一日,洛霓裳带着小太子,随着宇文睿回到宫中。
且在那一日,宇文睿废了后宫,真正兑现了他允诺的“一世天下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