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程仁宣回答,我就已经迈步走到了抱着汀格兰雅坐在地上的玉蝶儿面前。
汀格兰雅双眸紧闭,暗红的色彩在她湖水般的蓝色衣裙上勾勒出一副妖艳的画。静放慢绽,像是一朵冠绝天下的菊,又像是草原上枯萎的刺火玫。
玉蝶儿像个丢了魂的木偶,抱着汀格兰雅,攥紧她的双手。她右手手腕上那只碧似夏荷的翡翠镯子,套在白得发青的手腕上越发显得惨绿。
玉蝶儿的白衣上也沾染了大多的血花,点点片片,开到荼靡。
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是一只拼死守护自己最后一星珍宝的兽。
屋中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缓缓地蹲下来,“玉蝶儿……”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他的眼里没有一丝生气,像个已经僵硬了的人的眼球。
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我还是一把扣住玉蝶儿的肩猛摇——
“玉蝶儿你给我振作!汀格兰雅不会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她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玉蝶儿抬头失控地吼出来,“她死了!!!”
“你把情绪发泄出来就好了,”我放缓了语气,轻轻拍着玉蝶儿的肩,“这里没外人,想哭……就哭吧。”
玉蝶儿低头抱紧汀格兰雅,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泪珠顺着他溅上血污的脸滴入她乌亮的发间,竟闪出柔红色的珠光。
我默默地走出屋子,关上门,把空间留给他们,而后看着窗外血红的月牙,眸光森然。
程仁宣瞟了一眼杀气浓重的我,缓缓地说:“血阴教五方魔将之一的魔虎。”
“原因。”我回头看看背后凄冷的门板,语气淡了许多。
“玉蝶儿的血。”程仁宣压低声音道,“他是南海白家人。”
“南海白家!”我低呼出声。
南海白家世代独居于海外小岛,据说白家族人是海中神蛟后人,入水登岸来去自如。
只是对于南海白家我也只是听说过,还从未见过这个神秘家族中人的样子,更何况这个家族门规甚严,族中人与世隔绝,不涉尘世。
但就算如此,我也没听说过白家人的血有什么用啊。
见我一脸疑问,程仁宣再次压低声道:“玉蝶儿不知服用过什么,现在他的血可解百毒。”
“这事还有谁知道?”
“你、我、霍金戈、玉蝶儿……还有血阴教教主,琅环。”
我不由得抽一口冷气。想起刚刚玉蝶儿埋首哭泣的样子,我突然明白那些在汀格兰雅发间闪耀着柔红色光泽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便是传说中的泪化珍珠!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被缓缓推开,玉蝶儿走出来,脸上一如既往带着笑。可那笑,却让人一直哀伤到骨髓里。
出来之后,他定定地看着我,好久不曾动一下。
“玉蝶儿,你——”
话还没说完,他便疲惫地抬起手阻止了我。而后从身上翻出一只锦囊,那锦囊中装的竟是一支白玉钗,钗头被精心雕琢成一朵水仙。
那,是我的钗子。
他走过来,牵起我的手,把钗子郑重放在我的手心里。我反手握紧冰凉的钗子和他冰凉的手,“玉蝶儿,接下来你要怎么办?”
“离开吧……”玉蝶儿的眼中没了焦距,“去身毒、波斯……哪里都行……”
“什么时候回来?”
玉蝶儿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的水仙白玉钗,半晌才答道:“不,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说着把手从我手中抽走。我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神经粗线条,不解风情的赵慧灵了。时至此刻,我已经明白了他的心,他的情,只是……
玉蝶儿的眼睛逐渐变得迷离,转身。凄迷的一身白衣,在地上投出淡红的影子。
“玉蝶儿!”
他应声回头——
“——咔!”
一声脆响,那只莹白的钗子已在我的手中断裂为两半!
玉蝶儿紧抿着唇站在原地,血红的眼睛中有深蓝的色彩一点点蔓延。
伸手,满头银光闪耀的头发如月华般漫开,我手中多了一条白色丝带。这条发带我用了将近一年。
走上前,仔仔细细地把白色丝带系到玉蝶儿左腕上。而后我抬头,微笑,“花蝴蝶,镜中花府的春花苑,我给你留着。”
玉蝶儿颤抖着唇,没发出任何声音,但我却明白,他在说“韵韵”。
“你出去散散心也好,但记得这里还有人等着你回来。”我说着从乾坤袋中找出那罐珍贵的霁鱼膏,手指快如穿花,“花蝴蝶,我用这霁鱼膏给你易了容,半年后容貌才能恢复。”
两分钟不到,玉蝶儿就换了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而原来那张千娇百媚的狐狸脸消失得无影无踪。
送走了玉蝶儿,葬下了汀格兰雅,天已经接近透亮。
觉得有些胸闷,我软软地坐进硬梆梆的鸡翅木太师椅里。会有胸闷的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这点我虽是再明白不过,却是无能为力。
就算不出什么意外,我怕也是活不到三十岁吧……
疲惫地闭上眼睛,打算等有些力气就赶回花殇宫,哪知刚感觉好一点,门外便又是一阵喧闹。现在还呆在思凡且能管事的就只有我这个半道拐回来的宫主,慕容修和其他几大门派掌门早就离开了。
心里有些怨愤,我本想着随他们闹去,却意外地听到了唐铮的声音。
我撑开眼皮,眉头拧紧,本应该在西路对抗血阴教的他怎么会来这里?西路是三路盟军中最吃紧的,他……
深吸口气,起身,推开门便看见衣衫不整的唐铮正被一群人死死地围住。他在人群中央发疯般地大叫——
“盟主呢?你们放开我!我要见盟主!!!”
我平稳地走近他,只见素来沉静的男人眼圈竟有些发红。心往下一沉,难不成是慕容雪出了什么事?!
突然,唐铮眼里闪过一丝冷光,“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他蓦地翻腕,我在同时如同一道电光,猛地冲破人群,闪电般逼到唐铮面前。
“啪”地一声脆响,抬手便是一个耳光!唐铮手中的白眉飞刀应声掉落。
“唐铮你闹够了没有?”我微笑着看着他,只是眼中没有丝毫的笑意,“你想让慕容修放你去血阴教,为了慕容雪。”
我用的是陈述语,唐铮看着我抿着唇角不说话,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好,你去吧,慕容修怪罪下来,我给你顶着!”我缓缓收起笑,“只是你要想清楚,你这一去肯定是送死,而西路那边只剩下一个不懂毒药暗器的莫风独自支撑。一旦血阴教来攻,倾刻便会全军覆没!你这一去便是要唐门、鸣凤门以及西路大小门派统统与你陪葬!”
缓口气,我转身,“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可以走了。”
唐铮在我身后愣了片刻,“月宫主,抱歉。”
随后,我身后响起他大步离去的声音。
仅是一夜时间,就有两对鸳鸯被生生拆散。我本就没什么幸福可言,唯一还能感到幸福的就是看着身边的亲人朋友们幸福。可血阴教竟连这么一点点幸福都不肯留给我!
目光冰冷地望向窗口,外面云层血色翻滚。
天,亮了!
胸口闷闷地,总有种不祥的感觉缠着我挥之不去。
不敢再作停留,我硬撑着一口气赶回镜霞山。
狂奔了一天终于到了镜霞山山脚下的小镇。我骑马穿过依旧如常的镇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山下的小镇因为有花殇宫的庇护,反倒比一些城市更加繁荣。
现在虽已到了黄昏,却还能看到几个带着孙辈上街来遛弯的老人。相对于外面的战乱兵戈,这里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趁着夕阳的余晖还没有散尽,我驱马进了山。
在山中稍稍松了松紧绷的精神,我还正想着今晚可算能好好休息一下,哪知刚到与花谷有一峰之隔的地方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瞬间,我的脑子猛地一麻,顿时一片空白!
唯一的一股恨意霎间直冲入脑——
血阴教偷袭了花殇宫!!!
想到这里,我拍马向着花谷的方向直冲而去。
真是妙计!
先是袭击玉蝶儿逼我返回思凡,同时又在西边对慕容雪下毒手,搅乱唐铮。在这之后,又趁着我尚未回到花殇宫,就虚避实,一举偷袭花殇宫!
心悸得厉害,我死撑着骑着白雪进了血流成河的花谷,但只看了一眼,眼前便是突然一黑。
……
累……
好累……
……是我忘了,我好像一直都是这么累,甚至,我早已忘了累与不累的区别……
冰凉的脸上似乎有一只温暖的手在轻碰——
这,是谁?
眼睛好重,重得我想就这么睡过去,永远都不再醒来。只可惜,我到底还是醒了。
意识清醒的这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渴望有个人,在我累极的时候能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
眼角似乎有什么淌下,又似乎在瞬间蒸发地无影无踪。
我的渴望,怕是再也不能实现了。从东瀛回来后的第一天,我就已经知道了,那个人的怀抱,已不再属于我……
触觉越来越敏感,我真切地感到了身边有人。
悠悠睁开眼——
“姐姐,”一个小毛头的脸,“你终于醒了!”
这里……怎么会有小孩?!
我缓缓坐起来仔细打量眼前的小毛头。
他约有六七岁的年纪,身穿紫红边的折光白缎袍,袍子上零零散散地织了银紫色的菊花和其它几种花的纹饰。
看他的样子像个富人家的小少爷,但奇异的是,这孩子的头发竟是栗色,而他的眼睛则是极漂亮的水晶紫!
抬手,他瑟缩了一下,但还是倔强地不肯后退。我对他微微一笑,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泥。
擦掉了他脸上的泥,我不禁在心里叫了一声:哎呦,这孩子漂亮极了!长大后肯定又是一祸害!
把目光从那孩子身上转向四周。原来我还在花谷,只是现在的花谷已成了“尸谷”,遍地都是花殇宫弟子的尸首。
满谷的尸体横七竖八,层叠复压。迎风有残花独立,上面沾满了已变成暗黑的粘稠,压得那花朵重重地低着头。
风中没了以往的扑鼻花香,扑鼻而来的只有令人作呕的腥臭。
不忍再看,我转而摸摸眼前小孩子的头,微笑着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拽着袖角看着我眨眨眼,看起来真是可爱至极。
我伸手一把将他拉近,抱在怀里,“滋”一声在他左脸上亲一口,“来,再给姐姐我捏两下!”
说着我毫不客气地伸出狼爪。奶奶的,小屁孩,你出现在这里太不正常,不要以为能凭着可爱的外表骗过我。我要狠狠地蹂躏你,我就不信你不露马脚!
“……姐、姐姐……”
被我摧残的小正太弱弱地叫了两声,带了些哭音。我悻悻地住了手,难道是我猜错了?
哪知这个念头刚从脑子里闪过,上一刻还被我蹂躏摧残的小正太突然欺身上来抱住我的脑袋,居然——
居然直接把唇贴上了我的?!
——呆愣三秒钟,大脑重启——
“死小孩!你吃我豆腐?!”
猛地推开怀里的孩子,我站起来揪住他的后领一提。
没想到被我提着悬在半空中的小孩竟又对我翻个白眼,“那又怎样?是你先占我便宜的,我只不过是占回来而已。”
“你是谁?”
我一松手,小毛头掉下去,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堆儿。泪水在他漂亮的紫色眼睛中汇集,终于——
“哇~~~”
他站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得好不凄惨,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眼泪鼻涕把本就脏兮兮的一张小脸涂得更花。
嗯,这样的哭相,不好装。想当年我装幼齿,也达不到如此逼真的程度。
看看自己身上,一身白衣早已沾上了一片片的暗红血迹。这还是我能看到的,想必背后的血更多。
这一身衣服当抹布我都觉得恶心,我索性弯下腰来,拽着自己的袖角开始给那哭得一抽一抽,满脸鼻涕的小毛头擦脸。
一边擦一边还威胁,“别哭了,再哭我就把你扔了喂狼。”